没有人是一座孤岛(16)

2025-10-10 评论

我看着手舞足蹈的他,又下意识地瞅瞅墙上的挂历。

但愿小西北生命垂危的姐姐能够熬到春暖花开的季节。

喜欢文学,是从喜欢读书开始的。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最容易得到的书,莫过于课本了。但读课本的感觉比较复杂,像一种奇怪的果子,刚开始品尝时有一点点甜,你可以结识一些新鲜的故事,但这种喜悦很快就会消失。你要学生字,要划分段落大意,要听写,要背诵,加之无穷无尽的考试和考试之后的惨痛记忆……涌上舌尖的就是不尽的酸楚和苦涩了。

课本常常不是使我们更爱文字,而是怕它了。

我坚信每一个孩子天生都是爱读书的,就像孩子都爱学习说话一样。你看到过一个婴儿拒绝牙牙学语吗?他虽然那么幼小,学得竟是那样执着努力。我猜,他一定在这一过程中,从了解别人和让别人了解自己的感觉里,得到奇异而巨大的快意。

读书是精神的再一次牙牙学语。你可以从他人的智慧里,领悟到更广大的世态和人情。古往今来那些动人心魄的文字,把我们的耳朵拉长了,使我们听到了遥远地域和年代的回声;使我们的视力像喜马拉雅鹰一般锐利清晰起来,笔直地穿透尘埃洞察秋毫;使我们生命线的两端射线般地伸延,触及到今生今世我们未必能有机遇亲身体验的人类复杂情感的深处;使我们的心智丰盈和强韧,迸射出更热烈的光华……

和热爱成长的婴孩一样,听得多了,你就有想说的愿望。把自己的心语倾吐出来,在茫茫人海中寻觅相似的感动——我不知道别人是因何而动笔写作的,在我,是因为一种孤独赶路的寂寞和对于人生的悲悯关爱。

由读而写,由写而读更多的书,是一个散射温暖光芒的圆形轨道,它旋转的引力召唤着我们,每一个时刻都敞开着,接纳热爱者的从容揳入。无论是读书还是写作,都可以从今天傍晚开始。

那时我是一个年轻的实习医生。在外科做手术的时候,最害怕的是当一切消毒都已完成,正准备戴上手套,穿上洁白的手术衣,开始在病人身上动刀操练的时候,突然从你的身后,递过来一只透明的培养皿。护士长不苟言笑地指示道,你留个培养吧。这是一句医学术语,翻成大众的语言就是——用你已经消完毒的手指,在培养基上抹一下。然后护士长把密闭的培养皿送到检验科,在暖箱里孵化培养。待到若干时日之后,打开培养皿,观察有无菌落生长,以检查你在给病人手术前,是否彻底消毒了你的手指。如果你的手不干净,就会在手术时把细菌带进腹腔、胸腔或是颅脑,引起感染。严重时会危及病人的生命。

我很讨厌这种抽查。要是万一查出你手指带菌,多没面子!于是我消毒的时候就格外认真。外科医生的刷手过程,真应了一句西谚:在碱水里洗三次。先要用硬毛刷子蘸着肥皂水,一丝不苟地直刷到腋下,直到皮肤红到发痛,再用清水反复冲洗,恨不能把你的胳膊收拾得像一根搓掉了皮、马上准备凉拌的生藕。然后整个双臂浸泡在百分之七十五的酒精桶里,度过难熬的五分钟。最烦人的是胳膊从酒精桶里拔出后,为了保持消过毒的无菌状态,不能用任何布巾或是纸张擦拭湿淋淋的皮肤,只有在空气中等待它们渐渐晾干。平日我们打针的时候,只涂一小坨酒精,皮肤就感到辛凉无比。因为酒精在挥发的时候,带走了体内的热能,是一种强大的物理降温过程。现在我们的上肢大面积裸露着,假若是冬天,不一会儿就冻得牙齿鼓点一般叩个不停。

更严格的是在所有过程中,双臂都要像受刑一般高举着,无论多么累,都不能垂下手腕,更严禁用手指接触任何异物。简言之,从消毒过程一开始,你的手就不是你的手了,它成了一件有独立使命的无菌工具。

我的同学是一位漂亮女孩,她的手很美,鸡蛋清一般柔嫩,但在猪毛刷子日复一日的残酷抚摸下,很快变得粗糙无光。由于酒精强烈的脱脂作用,手臂也像枯树干,失去了少女特有的润泽。“单看上肢,我都像一个老太婆了。”她愤愤地说。

以后的日子里,她洗手的时候开始偷工减料。比如该刷三遍,她一遍就草草过关。只要没人看见,她就把白皙的胳膊从酒精桶里解放出来,独自欣赏……有一天,我们正高擎双手,像俘虏兵投降一样傻站着,等着自己的臂膀风干时,她突然说,我的耳朵后边有点痒。

这是一件小事,但对于此时的我们来说,却是一件很难办的事。消过毒的手已被管制,我俩就像卸去双臂的木偶,无法接触自己的皮肤。按照惯例,只有呼唤护士,烦她代为搔痒。因手术尚未开始,护士还在别处忙,眼前一时无人。同学说痒得不行,忍不了。我说,要不咱们俩像山羊似的,脑袋抵着脑袋,互相蹭蹭?她说,我又不是额头痒,是脖子下面的凹处,哪里抵得着?我只好说,你就多想想邱少云吧。同学美丽的面孔在大口罩后面难受得扭歪了。突然,可能痒痛难熬,她电光石火地用消过毒的手,在自己耳朵后面抓了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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