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正在这时,护士长走了进来,向我和同学伸出了两个细菌培养皿……
其实事情在这个份上,还是可以挽救的。同学可以直率地向护士长申明情况,说自己的手已经污染,不能接受检验。然后再重复烦琐的洗手过程,她依旧可以正常参加手术。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哆哆嗦嗦地探出手指,在培养基上捺了一下……那天是一个开腹手术,整个过程我都恍惚不安,好像自己参与了某种阴谋。
病人术后并发了严重的感染,刀口溃烂腐败,高烧不止,医护人员陷入紧张的治疗和抢救。经过化验,致病菌强大而独特。它是从哪里来的呢?老医生不止一次面对病历自言自语。过了几天,手术者的细菌培养结果出来了,我的同学抹过的培养基上,呈现出茂密的细菌丛,留下指纹状的菌落阴影,正是引致病人感染的险恶品种。
那一刻,我的同学落下一串串眼泪。由于她的过失,病人承受了无妄之灾。她的手在搔痒的时候,沾染了病菌,又在手术过程中污染了腹腔,酿成他人巨大的痛苦。
病人的命总算挽救回来了,但这件事被我牢牢地记在心里,不敢忘怀。
随着年岁渐长,我从中悟出了许多年轻时忽略的道理。
首先是感染和腐败几乎是一种必然。牛奶放在那里,不加温不冷冻,随它去,就一定会变酸发臭。没有特殊的防腐措施,想在常温下保持牛奶的新鲜品质,是痴人说梦。铁会生锈,木头会腐烂,水面布满青苔,密闭的房屋长毛生霉,空气发出臭鸡蛋的味道……腐败几乎是无处不在,见缝下蛆。我那个同学只用手搔了一下耳后,千真万确,仅此一下,病菌潜伏到了她的手上,播种到手术刀口里,就引发了恶劣后果。细菌的生命力和感染力,真是不可思议地强大,任何侥幸心理都是万万要不得的。
二是防感染和腐败的措施,只要认真执行,是一定有效的。凡是认真执行了刷手要诀的人,每次细菌培养就都是阴性,他们的手术后感染率几乎是零。感染和腐败不是不可战胜的,只要有了切实可行、行之有效的措施,严格地执行用鲜血换来的经验教训,腐败和感染可以被制伏。
三是同样的致病菌,每个人的抵抗力不同,结局也就有天壤之别。潜伏在同学耳朵旁的细菌,肯定已在她身上生存多时,相安无事。可是移植到了病人身上,就引发了骇人的后果,盖因彼此的素质不同,结果也就因人而异。同学是正常人,有良好的防御系统,所以病菌伤害不了她。但开刀的病人就不同了,自身抵抗力薄弱,雪上加霜,差点要了性命。当然我这样说,并不是要求病榻上的人要有运动健将一般的体魄,只是说加强自身的防御系统,是抵御病菌最有效的武器。一个人遭受细菌的感染不可避免,但有了足够的准备,即使敌人侵入,也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其歼灭。
最后是要找到一个黄金般的点。应该说抗感染的杀菌药物是十分有效的,医生把致病的细菌培养出来,它就成了靶子。把各种抗菌药物,以不同的浓度加到培养皿里,观察哪种药物杀菌最有效,然后对症下药,把病菌最敏感的药物压下去,力争在最短的时间里,取得胜利。记得老医生总是很仔细地计算用药的剂量,根据病情,反复测算。我看得不耐烦,说搞这么复杂干什么,不是治病救人吗,当然剂量越大效果越好。老医生说,任何药物都是有毒性的,正是为了治病救人,才要找到一个最恰当的剂量,既干净彻底地消灭了病菌,又最大限度地保护挽救病人,这是一门艺术。一个好医生的职责,就是要找到这个像黄金分割率一般宝贵的结合点……
我记住了他的话,但更深刻地领悟它,却是在年岁渐长,看到了许多医学领域以外的问题之后。
病菌和微生物向我们撒下天罗地网,由它们引致的感染与腐败,每日每时都在发生。和形形色色的腐败菌做斗争,也许将贯穿经济和政治生活的整个历史。我们将会有更优秀的医生,我们将会有更强大的药品,我们将会有更严格的消毒手段,但加强自身的抵抗力,永远是最重要的。在旷日持久的战斗中,不断地完善自己、修复自己,人类才会保持蓬勃的生命力,欣欣向荣。
有一阵,我对各式各样能让自己放松的法子颇感兴趣。看了不少的书,听了若干的讲座,甚至还向别人传授过放松的技巧,以应对诸如考试时的大脑蓦然空白、马上就要上场讲演却遗忘了最重要的名称等等窘迫的危机。应用的结果是有微效,但无显效。一种治标的法子是,利用身体和心理相辅相成的原理,以规定性的动作让肌肉松弛,期待着达到心境松弛的目的。想法是不错,只是难以百发百中。心理这个东西并不傻,它完全明了你的意图,是一个火眼金睛的上级指挥官。当你还没有开始动作的时候,它就前瞻到了。为什么你的心理会紧张到失措?必有迫它进入这种状态的强大潜在驱力,不针对这个驱力做釜底抽薪的功夫,只是一呼一吸地忙碌着你的肚皮,结果是扬汤止沸,可收一时之功效,却无根除之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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