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我老眼昏花,一时看不清楚,问道。
这就是用电锯锯开的人啊!喏,这是一条大腿,这边是半截胳膊,最右侧挂的是人肚子下的半截……小侄子沉着地以光标为笔,在银屏上流利地滑动着,耐心地为我讲解。
我用手术刀解剖过许多真正的尸体,但这一瞬,我在模拟的并不非常真切的图像面前,战栗不止。
你用电锯把它们杀死,可它们究竟是谁!我问小侄子。
它们到底是谁,那要看我玩游戏时的心情了。侄子到底是小孩,并未发现我的恐惧与震怒,依旧兴趣盎然地说下去:要是哪天老师批评了我,我用电锯杀人时想的就是老师。要是同学跟我吵架,我想杀的就是同学。要是我想买一个东西,我妈不给我买,我就假装对方是我妈。要是我爸因为我考试成绩不好,不给我卷子上签字,我就把电锯对准他……婶婶,你怎么啦?脸色为什么这么难看?侄子不知所措地停止了传授。
责任不在他。我竭力控制住情绪,力求音色平稳地说:就因为这么丁点小事,你就起了用电锯杀人的心吗?
小侄子愣了一下,突然笑起来说,这个游戏就叫“毁灭战士”,它的规矩就是看到什么就毁灭什么,毁灭就是一切,不需要什么理由啊!
面对着这样的逻辑,喉咙有一种被黑手扼住的窒息感觉。小侄子是个乖巧的孩子,见我神色大变,半天不说话,就关了计算机,哄我道:
婶婶不愿听我说杀老师杀爸爸妈妈的话,下次我用电锯时,不想着他们就是了。再杀的时候,我就把它当成一个外星人好啦!
呜呼!
面对小侄子那清澈如水晶的双眸,我真的悲哀已极。外星人与我们何仇?当另一时空的高级智慧生物,冲破千难万险,到达我们这颗蔚蓝色的星球时,迎接它们的将是地球人自己灌输的无比敌意,这是科学的悲哀还是人性的悲哀?当人类用最先进的科技将自己最优秀的儿女送往太空的时候,可曾设想到在宇宙的彼岸,等待他们的将是鲜血淋漓的杀戮?
当然,游戏毕竟不是真实。但游戏是儿童精神的食粮和体操,它潜移默化循序渐进的力量,绝不可忽视。将残暴的杀人裂尸化为电子屏幕下淡然的一笑,让孩子在游戏的过程中轻而易举地完成毁灭世界的欲望,播种无缘无故的仇恨,收获残忍与猎杀他人的快乐……这在幼童,是被迫的无知和愚昧;在成人,是主动的野蛮和罪孽!
我对小侄子说,把这盘“毁灭战士”给婶婶,好吗?
他吃惊道:婶婶要它做什么?莫非也要做一把“毁灭战士”?
我说,我要把“毁灭战士”毁灭掉。
小侄子道,为什么?
我说,因为“毁灭战士”里,没有对这个世界的爱。
那天我回到家中,面对着先生拿出一张白纸。然后我对他说,在纸的上面,请写下“我的支持系统”这几个字。在纸的左面,请写下“人物的称谓或姓名”,在纸的右面,请写下“与我的关系”。好了,开始吧,尽快。不假思索。你要知道,所有的心理测验都烦再三斟酌。
他笑眯眯地看着我说,你今天又学习到了什么新知识,想在我这里做个试验?
我说,你猜得很准嘛。好吧,听我慢慢说个分明。
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支持系统,就像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比如说,柱子是宫殿的支持系统,双脚是身体的支持系统,绿叶是花朵的支持系统,桥墩是高架桥的支持系统……一个人,在世界上行走,没有好的支持系统是不能持久的。它是我们闯荡江湖的根据地,它是我们长途跋涉的兵站。当我们疲倦的时候,可以在那里的草丛栖息。当我们忧郁的时候,可以在那里的小屋倾诉。当我们受到委屈的时候,可以在那里的谅解中洒下一串泪珠。当我们快乐的时候,可以在那里的相知中聊发少年之狂……
这种精神的疗养生息之地,你有多少储备?
先生是个缜密的人,他说,既然你已做完了这道测验,不妨把你的讲来听听。
我说,好啊。我告诉你。
我最先写下了我的母亲……
于是忆起那天的课堂。
静寂。这是心理测验常常出现的情形。人们在想。片刻之后,有人就刷刷地动起笔来。这种事情,一旦有人开了头,谁都顾不了谁了。同学们埋头去写,然后分成小组,描述自己的支持系统。基本上包括这样几类——家人、亲属、同学、师长……
有同学说:我飞快地检视了自己业已走过的人生,我为自己多年来储备下的丰厚资源而欣慰和思考。我对自己的今后更有把握和信心了。我的支持系统,从我幼年的朋友到最新的职业同事,他们涵盖了我的历程。好似风暴过后海滩上遗下的贝壳,那是经历了考验的生命的礼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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