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是一座孤岛(30)

2025-10-10 评论

我们在清醒时几乎什么都可以说了。饮食可说,男女可说,国家大事可说,鸡毛蒜皮可说。语言的原子弹在各个领域爆炸,人类情绪已被剥离得体无完肤。我们越来越理智,越来越渊博,越来越聪颖,越来越果决……言语的锋芒锐不可当,然而梦像一堵坚壁挡住了它。

你无法形容梦。你不知道它从哪里来,你不知道它要到哪里去。人类可以在弹指间制造一条试管生命,人类穷毕生之力却无法酿造一个随心所欲的酣梦。

祝愿你做个好梦——这声音已响彻了万千年。当第一个猿人在树叶间被噩梦惊醒后,他就面对上苍发出虔诚的祈祷。人类一次次梦幻成真,唯有梦幻本身无法复现。人类能记录下火星上的沟壑,却无法记录梦的曲折。人类可以破译生命的密码,却无法解释梦的征兆。人类可以把地球上所有的生物分类,却不知自己的梦境是一种什么物质。人类已经向宇宙进军,却连朝夕相伴的梦都模棱两可。

梦是人类最后一块神秘的处女地,是上苍递给我们灵魂的幕布。它是远古的祖先一代代积淀下的精神的富矿,它是未来交予我们的无法读懂的复印件。我们的精神在梦境中活泼泼地像蝌蚪一样游弋,把过去与虚幻粗针大线地缝缀在一起,镶嵌成神奇的图案。

常常听到人说梦。能说的都不是梦。有的人说的是愿望,由于没有勇气,他把它伪装成梦,梦因此成为功利。有的人说的是谎言,由于没有能力,他把它修饰成梦,先骗自己再骗别人。有的人说的是忏悔,于此想减轻灵魂的罪恶,他其实徒劳。有的人天天说梦,他肯定是一个贫穷到连像样的梦都没有的人。

人们在梦上附加了那么多的锁链,梦就蜷曲着,好像很恭顺的样子。

但是,只要睡眠的马车一到,梦的灰姑娘就跳上去,穿着水晶鞋,跳起疯狂的舞蹈。醒来时,我们只看到一条条冰雪的痕迹。

并非日有所思,夜就有所梦。并非黑夜是白天的继续。我们常常在梦里变成自己也不认识的人,一定是梦走错了地方。

真感谢梦。我们在梦里多么美丽,我们在梦里永远年轻。

嘘!别说梦。梦不喜欢被说。它是属于你一个人的,说出来就成了公众的财产。在你说的过程中,它就悄悄地飞走了,只给你留下一片梦蜕。

梦最透明的翅膀是自由。

我很爱看小孩子玩电子游戏,看他们沉浸在想象与参与的快乐中,星眼圆睁,十指联动,小小的身体在椅子上左右腾挪,俨然一场恢宏战役的领袖。

我的侄子才十二岁,已在市里的计算机比赛中多次获奖。他很乐意在电子游戏方面做我的启蒙老师,讲解起有关知识,态度和蔼,诲人不倦。

有一天我看到他玩游戏时,屏幕上不时红光灿烂,花瓣状的绯红,像原子弹的蘑菇烟云,弥漫整个视野……不由得赞叹道:好漂亮的玫瑰花啊!

啥?玫瑰花?

小侄子不屑地对我撇嘴,悲悯我的少见多怪。

那不是花,是喷溅出来的人血。是我用电锯锯出来的,好过瘾,好开心啊……恰逢屏幕上血光冲天,小侄子乐得手舞足蹈起来。

我心一沉,随手拖来一把椅子,坐在侄子身边,看他如醉如痴地玩这款名为“毁灭战士”的游戏。

那游戏的内涵并不复杂,只是无穷无尽的巷道,不时从隐蔽处窜出面目朦胧的“敌人”,你只须利用手中的武器,将对方消灭即可。武器有许多种,比如冲锋枪、激光炮、炸药包,等等。依我的粗浅观察,威力都比电锯要强大,尤其适合远距离作战。但小侄子对传统的锯子情有独钟,当游戏刚开始,尚未找到电锯装备自己时,急得抓耳挠腮,犹如没有寻着金箍棒的孙猴头。一旦电锯到手,便高举此宝,所向披靡地冲杀过去,遗下一路血泊。

我不解,问:那么多的厉害兵器,你为什么废弃百家,独尊电锯?

战斗正值酣处,小侄子来不及细答,激动地抛给我几个字:电锯痛快!

我穷追不舍,缠着要他详作说明。小侄子叹了一口气说:你这个婶婶啊,怎么这么笨!用激光炮射死一个人和用电锯把人卸成八块,那痛快劲儿能一样吗?

我大骇,逼他把事情讲得更明白些。小侄只好忍痛割爱,暂停游戏,调出几幅图像,与我现身说法。

喏,婶婶,你看这是用激光杀人,手指头这么一按,轰地一声,敌人就化成一团烟,什么都没有了。虽说你能继续向前,可是多没意思啊!

用电锯那就大不一样了。它咔咔一响,风一样地锯过去,你就觉得自己特威风,特带劲,特有成就感,过瘾极了……小侄子连说带比画,调出一帧图像:一排肉铺挂猪头的钢钩上,颤巍巍悬挂着些支离破碎的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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