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这医生的医术不高。这么年轻,自己没生过孩子,哪里会给孩子瞧病?
我说,我还没上过战场呢,可我治好过枪伤。
人们不再说什么,但孩子的病日渐沉重。我只有查书,把厚厚的书页翻得如同柳絮飞花,怕自己贻误了小小的生命。
终于有一天,小旗的妈妈怯生生地问我,您给我儿开的药,是一瓶还是半瓶?
我说,是一瓶啊。
她有些迟疑地说,那小鲁给我家小旗每次打的都是半瓶。
我的心嗖地紧缩成一团,像腊月天里一个冻硬了的馒头。这个小鲁!一定是他克扣了病人的药品,把青霉素私存起来,预备寄回家。
小鲁呀小鲁,这不是儿戏,人命关天!
我该怎么办?
当下顶要紧的是赶快给小旗补上一针。
之后我想了许久。
报告领导吗,小鲁从此就毁了。贪污病人的药品,就是贪污病人的生命。置之不理,更不行。要是让病人家属知道了,要是病人因此有个三长两短,非得有人找他拼命。
我把小鲁叫出来,对他说,小旗的病若是治不好,会转成肾炎、关节炎、心脏病……
他惊愕地瞪圆眼睛,说真有这么严重?没有人给我们讲过这些,训练班里就讲过打针的时候要慢慢推药,病人不疼。
我说,我知道你惦记你的奶奶,可你知道每一个病人都有亲人。你的心里除了装着你的奶奶,也要给别人留个地方……
我说,你不要以为打针不过是把一些水推到肉里,就像盐进了大海,谁也看不见。不是的,科学是谁也蒙骗不了的,用了什么药该出现什么疗效,那是一定的。假如出了意外,那可就是出了医院进法院……
他的脸变得像包中药丸的蜡壳一样白。
“毕医生,我……我……”他说。
我赶快堵住他的嘴,就像黄继光堵枪眼一样果断。哦,别说。什么也别说。世界上有些事情,记住,永不要说。
你不说,就没有任何人知道。
你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们永远都不需要知道。不要把错误想得那么分明。不要去讨论那个过程,把它像标本一样在记忆中固定。有些事情不值得总结,忘记它的最好方法就是绝不回头。也许那事情很严重,但最大的改正是永不重复。
小鲁的眼泪流下来。我不怕眼泪,我怕他说话。还好,他很聪明,听懂了我的话,什么也没有说。
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后来,小旗的病很快好了,留守处再也没有出现过用药不灵的怪症。
再后来,小鲁因为工作认真负责,对病人春风般温暖,被送到军医大学学习,成了一名很优秀的医生。
只是不知他奶奶的病好了没有。有这么孝顺的孙子,该是好了的。
那年在国外,看到一个穷苦老人在购买彩票。他走到彩票售卖点,还没来得及说话,工作人员就手脚麻利地在电脑上为他选出了一组数字,然后把凭证交给他。他好像无家可归,没有什么固定的目标要赶赴,买完彩票,就在一旁呆呆站着。我正好空闲,便和他聊起来。
我问,你为什么不亲自选一组数字呢?
他说,是我自己选的。我总在这里买彩票。工作人员知道我要哪一组数字。只要看到我走近,就会为我敲出来。
我说,那你每次选的数字都是一样的喽?
他说,是的。是一样的。我已经以同样的数字买了整整四十年彩票。每周一次,购买一个希望。
我心中快速计算着,一年就算五十二周,四五二十,二五一十……然后再乘以每注彩票的花费……天!我问道,你中过吗?
他突然变得忸怩起来,喃喃说,没中过。有一次,大奖和我选的数字只差一个。
我说,那以后,你还选这组数字吗?
他很坚定地说,选。
我说,我是个外行,说错了你别见怪。依我猜,以后重新出现这组数字的概率是极低的,更别说还得有一个数字改成符合你的要求。
他说,你说的对,是这样的。
我就愣了。他衣衫褴褛面容憔悴。买彩票的钱虽然不多,但周复一周地买着,粒米成箩,也积成了不算太小的数目。用这些钱,为什么不给自己买一身蔽寒的衣服,吃一顿饱饭呢?再说,固执地重复同一组数字,绝不更改,实在也非明智之举。
我不忍伤他心,又不知说什么好,只有久久地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主动开口说,你一定很想知道那是一组什么样的数字吧?
我点头说,是啊。
他有些害羞地说,那是我初恋女友的生辰数字。每周我下注的时候,都会想起她,心中就暖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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