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那到了开奖的时候,你知道自己没中,会不会心中寒冷?
他笑了,牙齿在霓虹灯下像糖衣药片一样变换着色彩。他说,不会。我马上又买新的一轮彩票,希望就又长出来了。我很穷,属于穷人的希望是很有限的。用这么少的钱,就能买到一个礼拜的快乐,这种机会,在这个世界上,实在是不多。更不用说,那个数字还寄托着我的回忆。如果我选的这组数字中大奖,她一定会注意到的,因为那是她的生辰啊。紧接着她会好奇是谁得了这份奖金?于是就能看到我的名字。她立刻就会明白我这一辈子没有忘记她,而且我有了这么多的钱,她也许会来找我……
老人说完,就转过身,缓缓地走了。
后来,我把这个真实的故事讲给很多人听。每个人听完后都会长久地沉默。然后说,真盼望他中奖啊!
有一天,我先生对我说,以前结婚的时候,也没送过你什么礼物。现在我补送你一个金戒指吧。
我说,心意领了。但金器我是不要的。
先生笑了,说你肯定是舍不得钱。其实买金很合算,戴在手上,是件装饰品,除了好看,本身的价值也还在。不喜欢这个样式了,还可以打成新的样子。你为什么不喜欢?
我说,我算的是另一笔账啊。
他很感兴趣,让我说个明白。
我说,我是一个劳动妇女,戴了金,干起活来就不方便了。俗话说,远路无轻载。
先生就笑了,说,你以为我会给你买一个多么沉重的金镏子?想得美。我们只能买个金戒指,不过几克重。
我说,你听我说。我每天伏在桌前,不辨晨昏地写作。在电脑上敲出一个字,最少要击键两次。就算这个戒指五克重吧,手起手落,一个字就要多耗十克的重量。天长日久地下来,就不是一个小数目。假设我要写一部百万字的长篇小说,这小小的戒指就化作十吨的金坨,缀在手指的关节上,该是多么大的负担!要做的事情太多,路远不胜金。
先生说,要不我们买一条金项链,你写作的时候脖子总是不动的。
我说,我不喜欢项链的形状,它是锁链的一种。我崇尚简洁和自由,觉得美的极致就是自然。再说,我多年前就被X光判了颈椎增生,实在不忍再给沉重如铅的脖子增加负担。
先生叹了口气说,作为一个女人,你浑身上下没有一克金,真的不遗憾?
我说,我有许多遗憾的事情,比如文章写得不漂亮,做饭的手艺不精良,一坐车就头晕,永远也织不出一件合身的毛衣……但对金子这件事不遗憾。
先生说,你这是反潮流。
我说,不是反潮流,实在是无所谓。金是什么?不就是地球上的一种不算太少也不算太多的金属吗?有了这种金属就象征你高贵,没有这种金属就注定卑贱吗?这颗星球上还有很多种稀有金属,比如铂,比如铑,比如能造原子弹的铀和镭……都比金昂贵得多。我们不可能把所有的金属都披挂在身,金属除了它在工业上的用途,并不代表更多的含意。如果你喜欢,你就佩戴好了,就像乡下的女孩在春天里,把一枝野花簪在发梢。如果你因了种种的缘故,没有一克金,那也没有什么可怯懦的,依然可以挺直腰杆,快快乐乐地生活。
作为一个女人,如果我们拥有天空和海洋,如果我们拥有知识和事业,如果我们拥有自信和尊严,如果我们拥有亲人对我们和我们对亲人的挚爱,我们的生命就很完满。
拥有已太多,无金又何妨!
常常见女孩郑重地平伸着自己的双手,仿佛托举着一条透明的哈达。看手相的人便说:男左女右。女孩把左手背在身后,把右手手掌对准湛蓝的天。
常常想世上可真有命运这种东西,它是物质还是精神?难道说我们的一生都早早地被一种符咒规定,谁都无力更改?我们的手难道真是激光唱盘,所有的祸福都像音符微缩其中?
当我沮丧的时候,当我彷徨的时候,当我孤独寂寞悲凉的时候,我曾格外地相信命运,相信命运的不公平。
当我快乐的时候,当我幸福的时候,当我成功优越欣喜的时候,我格外地相信自己,相信只有耕耘才有收成。
渐渐地,我终于发现命运是我怯懦时的盾牌。当我叫嚷命运不公最响的时候,正是我预备逃遁的前奏。命运像一只筐,我把对自己的姑息、原谅以及所有的延宕都一股脑儿地塞进去,然后蒙一块宿命的轻纱。我背着它慢慢地向前走,心中有一份心安理得的坦然。
有时候也诧异自己的手。手心叶脉般的纹路还是那样琐细,但这只手做过的事情,却已有了几番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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