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207)

2025-10-10 评论


  结婚时的风光已成旧事,师里入无不称赞的“郎才女貌”,这样快就残败凋零,天各一方。叶莲子一眼就认出,继母穿的居然还是参加她婚礼时做的一件旗袍,而自己的风采不但早已消散,嫁衣也早就进了当铺。

  “回来啦。”继母说。对着这样落魄的人真就没法儿客气,然后看看吴为,“这就是南南?”

  “叫姥姥。”吴为吓得紧往后捎。

  “认生呢。”叶莲子忙说。继母并不在意,叶莲子本不是她的女儿。

  “路上还好走吧?”父亲比她没出嫁之前客气许多。

  “好——好走。”

  在父亲的眼里,叶莲子再不是那个瘦弱的乡下小姑娘而是个成年妇女了。可幼年时就铸在她身上的畏瑟不但没有消逝,反倒亨那懵懂之上又增添了一种颇为明确、自觉、沧桑的畏,让叶志清一阵悲从衷来,——不论怎样,父亲还是父亲。“老顾家真行,自己家的媳妇却——推六二五。”继母从髻子上抽下簪子,一边挖着耳朵眼儿一边评论着。

  “是我自己要走的。”

  “想必也是待不下去吧。”继母一针见血地说。

  叶莲子求救地望望父亲。父亲说:“把行李放下,先去洗把脸,再煮点儿东西吃吧。”吴为就贴着叶莲子的腿出去了。

  她们的脚后跟刚擦过门槛,就听见继母对父亲说:“你打算怎么办?”

  父亲说:“给她男人写封信吧。”

  “莲子不是说到婆家之前就给他写了信,怎么老不回信?你指望那个拆白党能来接她们?我早、就看出他不是个东西,没和莲子结婚前就跳郭连长家的墙,一边打牌一边和李营长的太太吊膀子。”

  父亲的目光频频向外扫去,他怕叶莲子听见,她这会儿是山穷水尽哪。

  “你当初为什么不说?”

  “你们家莲子闺女做得不耐烦了嘛。”

  叶志清有点不悦,“莲子不是那样的人。”

  “忘了她塞在你口袋里的字条了?”父亲没的说了,无形中就有些埋怨叶莲子,若是听他的安排,就不会落到这个局面。什么局面他也不清楚,叶莲子也没跟他说,不过看还看不出来吗?

  继母就说:“说话得公平,她是不是有点儿自找?不过呢,既然是自己家闺女也不能不管,还是想个办法吧。唉!——”这一声长叹真是苦不堪言,苦如叶莲子还叹不出这样一声叹息呢。

  一一二师里有顾秋水的许多朋友,叶莲子一到,顾秋水最好的把兄弟、排行老七的于高祥就抱起吴为问大家:“你们看这孩子像谁?顾秋水!不用说,一看就是他的闺女。”

  顾秋水从没给叶莲子写过信,倒是接长不短地给于高祥写信,所以到了一一二师,叶莲子立刻就得到了顾秋水的确切地址。

  吴为吃得很多,叶莲子忧愁地看着她吃下一碗米饭又吃下一个鸡蛋,想着以后她要是天天这样吃起来怎么得了。吴为很久没见过鸡蛋和米饭了,所以吃得很慢,好像在延长享受一个转眼就会消失并且再不会有的梦境。

  叶莲子一再朝上房望去,生怕继母这时到厨房里来,吴为还没吃够呢。

  小孩子真不懂事,吃个半饱就可以了,她却非要吃个肚儿圆。可叶莲子又巴不得吴为多吃一些,对穷人来说,吃饭真是世上最费思量的一件事。

  吴为吃完一个鸡蛋又说:“妈妈,我还要。”叶莲子拍拍她鼓起来的小肚子说:“你饱了。”

  “妈妈,我还要。”“不能再吃了。”

  “再吃一个,”她伸出小手指,又像恳求又像保证地说,“妈妈,一个!”“不行。”叶莲子斩钉截铁地说,“你吃饱了。”吴为尖声哭了起来,而且哭得很响,叶莲子马上捂住她的嘴。婆婆虽然爱骂人,只是骂骂而已,没有什么实际意义。老包家深宅大院,上房听不见下房的动静。这儿虽然没人骂吴为或她,可老觉得有个无形的钳子夹着她,这钳子其实夹得不重,既不痛也不痒,就是老窝着她,让她不能伸直。

  吴为哭得额上冒汗,青筋暴起,声嘶力竭……为什么?不过为了一个小小的鸡蛋,又不是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又不是大海里的珍珠、石头里的金子。

  这样一想,叶莲子似乎有了勇气,又从柜橱里拿了一个鸡蛋给吴为。

  吴为不哭了,安静地等着叶莲子为她剥去蛋壳。她接过叶莲子剥好的鸡蛋,一小口、一小口安静地咬着,睫毛上挂着泪珠的眼睛紧盯着手里的鸡蛋,眨都不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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