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叶莲子心里一酸,可她不能掉泪,吴为哭起来的时候有她呢,她哭起来有谁?掉下一块蛋黄,吴为伸出小手指头去捏,却捏碎了。那块蛋黄变成更小、更小的碎渣,小得都晶不出鸡蛋味了,可吴为还是一点一点捏进了嘴里。紧跟着就是继母整天说不是丢了这个,就是丢了那个。偏偏人家一说丢了什么叶莲子就禁不住脸红,连后脖颈都红得无法见人,好像是她偷了那些东西。
她痛觉自己的无能、窝囊,既不能一跺脚离开,又不能不脸红。
一个多月过去,顾秋水还是没有回信。继母猜到他可能在外头有了别的女人。男人都是这样,你紧盯着他,他还出事呢,不要说这样大撒手地一别三年多。得赶快把这娘儿俩送走,顾秋水要是真在外边有了别的女人,把妻儿往他们这里一撂,可就没头了。可她并不说出自己的猜测,只对叶志清说:“不如把莲子送她丈夫那儿去,让他们小两口儿团圆吧。现在兵荒马乱,她还年轻,出了什么事咱们不好向女婿交代。”
父亲说:“这可要一大笔路费。”
继母说:“她说手里还有些卖镯子的钱,剩下的你当爹的还不应该给添上?”她算过账,就是添上这笔路费,也比没年没月把这母女二人留下合算。
“去信也不见回信,搬家了?人死了?莲子这样冒蒙着去了,要是找不着人怎么办?连回来的路费都没有……她还带着孩子呢,那可让她如何是好?”“于高祥说的地址能有错吗?”继母又对叶莲子说:“他到现在还不回信……我看你顶好带着孩子找他去。我是说,你们守在一起总是好些。”继母说得对,不能再傻等顾秋水的回信了,她这就去找他。自生下来也没清楚过的叶莲子,一下清楚起来。
她不管顾秋水回不回信,是不是搬了家,死了还是活着,就是死了她也要看一看他的坟头,更不想万一找不着连回来的路费都没有。已是满眼萧瑟的十月末,不但叶子开始发黄,江水开始发黄,连秋风也日惭地黄了。
叶莲子匆匆忙忙抱着吴为登上小轮船的时候,父亲突然流下了老泪,——这一路有太多的风险,叶莲子毕竟是自己的骨肉啊!
“到了镇江别误了去上海的火车。到上海后就按着我给你的地址去找赵营长的哥哥,他在日本军营里做事,可是,是这边儿的人。他会给你买张到香港的船票,也会给你办好去香港的手续。”
他们父女间的感情,到了此时才略见分晓。可他们又不能不远远地分离着,就是她不去找顾秋水也是嫁出去的人了,就是不嫁出去他们也不可能长相守着。
看着渐渐老去的父亲,叶莲子想,这一去,不知何日才能相见了。
十八九年后叶志清一家迁往他乡,途经叶莲子工作的小城,下车看望离别多年的女儿。
正是三年饥荒时期,叶莲子不知怎么弄到一小碗肉,恭敬地放在父亲面前。叶志清还像从前一样,不知道为了什么小事吹胡子瞪眼。
吴为忍不住说:“姥爷,我妈从小就没少受呵斥,如今她也是五十岁的人了,也该歇歇了是不是?”吴为刚从大学毕业,分配到母亲工作的小城,算是组织上对她这个独生女儿的照顾。
其实北京各单位需要的大学毕业生名额很多,只不过她无法说服自己,去和班上的党支部书记进行一个交换。
大学自解放区搬迁而来,每个班级确保共产党支部和党支部书记制度,书记由调干同学担任,领导班上同学的学习、生活、思想,握有毕业分配去向的“生杀大权”。
如果吴为同意这种交换,就能留在北京,但她振振有词地说:“为了爱情上床是风流,为了交换上床是下流。”
那么她后来为了调回北京,嫁给根本不爱的韩木林,难道不是交换?
不是掌自己的嘴巴又是什么?
不是下流又是什么?
只不过那是一个有法律保证的交换,听起来堂皇一些。如果她当初同意这个交换,后来也就不会有私生女枫丹;那么也就不会因为她更大的自私,让枫丹、禅月和叶莲子跟着深受其害。上床一睡,毕竟比有一个私生子简单多了。
叶志清用他很大的眼珠子看了看吴为,什么也没说,从此结束了他吹胡子瞪眼的历史;又看了看“也该歇歇”的叶莲子,奇怪这十几年不见,女儿怎么就和自己差不多了。
叶莲子轻轻地斥责吴为:“怎么跟姥爷说话呢!”可吴为的话分明让叶莲子想起过往的一切,既庆幸自己已从里面走出又惋惜它们已然过去,对父亲反倒有了青春年少时所没有的依恋。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张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