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岁的她一如十岁的她,不明不白地对着她的塬叹出一口气,又叹出一口气。
又似乎仰面朝天躺在黄土高原上,风吹三山,白云苍狗。
翻过身去,重新细数周遭的塬那裸露无尽的断层,似乎明白了塬的不曾叙述,只待有心的阅读。它无从装饰,无从营造,无垠无际,比史前更久远的苍凉及摄人魂魄的神秘和宿命,只留待一个千载.难逢的机缘来解读。能否得到这个机缘,只能看她的造化。唉,再次明白何为永不可知,又因这永不可知生出永不可即,因这永不可即而生无望。在无望的沉落中,在沉落的钝痛中……自幼就熟悉的大悲大悯再次向她袭来。
有什么能把一脉荒原的哀伤抚平?
那是谁,于无望中赏给她一份古老、不屑、威严的塬的神秘认同?而少年时竟以为是自己对塬的认同,该有多么无稽!
既无退身之地也无进身之地的吴为,因塬的认同而了然,而苍然……现在更是明白,塬何止是她和叶莲子的停泊地!
她的背景可不就是塬!
有这样的塬在下面托举着她,难道不是最厚实的铺垫?
事后吴为不断追忆,生怕是幻觉。
不过她还是在自己面前铺开一张纸——一张从办公室纸篓里捡来的废纸。那时她穷得连稿纸也舍不得买啊,所幸办公室里有许多废纸。等到母亲和禅月睡下,就把案板放在厨房洗碗池上,把纸铺在案板上,站在洗碗池前,一笔一画开始写作。站累了,就坐到马桶上,把案板放在膝上。
不论厨房或厕所,灯光都很暗,吴为却傻傻地想不起换一个大烛光的灯泡,觉得有个厨房或厕所,不必影响母亲和女儿的睡眠,已是非常满足。
可是任你风雷激荡,到了吴为笔下都变做无波无澜,死水一潭,落笔不但无言,连字怎么写也不会了。多少次吴为都把笔扔了,而后坐在阴湿的厕所里,听永远漏水的水管,更漏般地滴答漏响。或直挺挺站在厨房当中,对着厨房的景物发愣:溅满油污以及被煤烟熏得黄黑的墙壁,掉了柄的锅,缺一条腿不得不用砖头垫起代腿的桌子,围在桌子四周的破旧布帘,藏在布帘后的腌菜缸,橱柜上扣在碗里缺油少盐的剩菜,代替筷子筒的旧玻璃瓶子以及里面几双掉了漆的筷子……
这就是她能提供给母亲和禅月的生活。以实求实来说,这些东西还不是她的功绩,而是叶莲子用以支撑了几十年的旧物。她们不但因她的过错承担羞辱,还要跟着她过如此贫困的生活……
吴为再次钻到橱柜底下,在破罐烂碗的缝隙中,找回扔掉的那支圆珠笔,一角二分钱一支,竹杆儿,再没有比它价格更为低廉的笔了。
她也再次写下小说的题目,虽然直到东方开始泛白,仍然没有写出几个可以叫做小说的文字。
小说发表后,吴为想到的只是母亲和禅月,那两个与她一起浴血奋战、至亲至爱的人。
看着变成铅字的字,总觉得不是真的,区区一百元稿费,竟让她觉得像百万富翁那样富有,简直不知道怎么花。自己挣的,自己挣的!
叶莲子更是激动,她比吴为更明白这件事对改变她们社会地位的意义。这辈子她是苦尽甘来了,受人欺凌的日子终于熬出来了。就连和顾秋水结婚的时候,叶莲子也投这样明白清楚地笑过,那是让苦难炼出火眼金睛后才能有的明白和清楚。成功鼓舞了吴为,不但使她的眼睛从过去转向未来,也让她睁开了眼睛。
举初的惊喜过后,吴为感觉这才把胡秉宸真正放下。在这之前不过都是强迫,强迫自己接受一次又一次的手术,把胡秉宸从自己身上割下去,而且是没有麻醉剂的生吞活剥。
吴为终于在那个院子里成为作家,或者不如说,她正是在那个院子里爬起来,站起来,挺直了腰杆的。
那个大院里有她们的大耻大辱、大喜大恨,有她们含着血泪苦斗的回忆……
9
自与白帆联手战吴为之后,胡秉宸以为再也不会与吴为有什么关系了。
可是当他在报纸上看到那个名字,就知道是他的吴为,而不是别人的吴为。
为什么总是在有关文化艺术界的消息里睃寻不已?好像他早知道早晚有一天会在里面看到她的信息。即使找不到她的信息,时不时也有一种感应,好像吴为知道他会注意这个栏目,便有了与她一起看报的感觉。是啊,怎么可以那样对待她?就像他和白帆两个人各自站在吴为的左右,他从右边抽了她一个嘴巴子,白帆又从左边抽了她一个嘴巴子,即使这样他们还不肯罢休,还联手写了那封信。这无异于把她的脸打得又红又肿不算,还剥去了她脸上的皮。如今这个被他们剥了脸皮的女人,没有回手就报复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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