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颜料(41)

2025-10-10 评论

我说,这却难了。每个人在掏腰包施舍之前,难道还要雇个私人侦探,一一查访乞丐们的收入情况吗?

朋友正色道,这正是现代社会的为难之处。农耕社会,谁个穷、谁个真无助,十里八乡的人都心里有数。进入信息社会了,人员大量流动,我们知道火星几日几时几分大冲,一般人却无法掌握乞丐们的真实背景。

我说,那怎么办呢?有些乞丐挡住你的路,展示他们的残疾和可怕,吓得你不得不扔钱。几个人同行,若你袖手而过,就显出小气和不仁,压力也挺大啊。

朋友说,我是从不在马路边施舍的。那样不是仁慈,而是愚蠢。当然了,我不敢说马路边的每一个人都不该救助,但救助也要有现代的意识。你给了一点儿钱,他就叩头,他靠出卖尊严得到金钱,你收获了廉价的欲望满足。你的那几个小钱,是不配得到这样的回报的。他轻易地以头触地,因为他已不看重自我。那种靠展示生理恶疾来压榨人们的感官,更是一种潜在的威胁和逼迫。利用丑恶博得金钱,古来就被称为“恶乞”,为人所不齿。如果你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却助长了不良之风,不正与你善良的愿望相悖吗?

我听得点头,又问,那我们该如何施舍呢?

朋友说,要有正式的慈善机构来负责这些事务。它要接受各方面的监督,来有来路,去有去向,一清二白才能把好钢使在刀刃上,又省了普通民众的甄别之难。

从那以后,我可以坦然走过乞丐身旁,对那些慷慨解囊之人不再仰慕,对那些扬长而去之人也不再侧目。当然了,也积极向正规机构捐助,并期待他们的清廉。

文学浮动于金钱与卑微之中,躯体已被湮没,只剩下一颗苍老的头颅。

这是一个崇尚“轻”的时代,从太太的体重到人生的信仰,从历史的评说到音乐的节奏,以“轻”为美已成为风范。

究其原因,我们的共和国虽说年轻,业已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和平。战争的瘢痕上已开满了鲜花,关于火与血的故事已羽化为神话。世界上两大阵营的消弭,使我们在瞬间模糊了某种长期划定的界限。当人们发现以往的沉重已无处附丽,就掉转头来寻觅久已遗失的“轻松”,是反叛,也是回归。更不要说“文化大革命”中样板戏的“高、大、全”,让许多人以为那就是崇高。

人心世道发生了大变化,人们在一个充满阴霾的早上发现金钱是那么可爱。中国人喜欢矫枉过正,因为我们的人口多。大家同时发现了一个真理,同心协力、“人多力量大”的结果就是把它逼近谬误。一位研究历史的长者对我说,这一次金钱大潮对知识分子信仰冲击的力度,甚于历次政治运动。那时是别人看不起你,这一回是让你自己看不起自己……

于是蔑视崇高成为一种“时髦”。

人们不谈信仰、不谈友谊、不谈爱情、不谈永远。人欲横流、物欲横流被视为正常,大马路上出现了一位舍己救人的英雄,人们可以理解小偷,却把救人者当作异端……

文学家们(请原谅我把一切舞文弄墨的人都归入其内)便有了自己的选择。

于是我们的文学里有了那么多的卑微。文学家们用生花妙笔殚精竭虑地传达卑微,读者们心有灵犀地浅吟低唱领略卑微。卑微像一盆温暖而混浊的水,每个人都快活地在里面打了一个滚儿。我们在水中荡涤了自身的污垢,然后披着更多的灰尘回到太阳底下。这种阅读使我们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原来世界已一片混沌,我们不必批判自身的瘰疬,比起书中的人物,我们还要清洁得多哩!

崇高的侧面可以是平凡,绝不是卑微。

福克纳在接受诺贝尔文学奖时曾说,诗人和作家的特殊光荣就是“提醒人们记住勇气、荣誉、希望、自豪、同情、怜悯之心和牺牲精神,这些是人类昔日的骄傲。为此,人类将永垂不朽”。

这就是伟大作家的良知。

面对卑微,我们可以投降,向一股股浊流顶礼膜拜,写媚俗的文字、趋炎附势的文字,将大众欣赏的口味再向负面拉扯,一边交上粗劣甚或有毒的稗子,换了高价沾沾自喜,一边羞答答地说一句“著书只为稻粱谋”。其实若单单为了换钱,以写字做商品最慢,而且利益菲薄。稿费的低廉未尝不是好事,在饿瘦了真正的文学家的同时,也饿跑了为数不少的混混儿,起到了某种清理阶级队伍的作用。

其实卑微并不是我们的新发现,它是祖先遗传给我们的精神财产,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伴随我们的整个历史。在文学作品中,它也始终存在,只是从未做过主角。好比鲁迅先生鞭挞过的“二丑艺术”,就是一种形象的卑微。二丑什么都明白,表面上唯唯诺诺,背后里指点江山,但他们依旧为虎作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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