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颜料(58)

2025-10-10 评论

死在家里,其实是一件奢侈的事情。世界变了,和早年间不一样了。那时,一个孩子,从很小的时候,就看到了老人和动物的死亡,他们接受死亡,并不大惊小怪。谁家有人死了,大家都来帮忙。摘下一块门板,把死去的人放在上面,并不恐惧。各种有关丧仪的习俗,寄托着哀思,也稀释了痛楚。

如今,大家住在密不透风的钢筋水泥森林里,失去了田园的宽阔和农舍的疏朗。如果有一个濒临死亡的人执意要死在家里,估计大家都会不知所措。茫然和惊吓还有无尽的焦灼,会使活着的人煎熬在巨大的混乱中。

需要普及关于死亡的知识。我希望有人告诉我,死亡来临之时,如果我不曾昏迷,我将遇到怎样的麻烦?有何种应对的方案?我不希望对自己生命的最后阶段,稀里糊涂一无所知。我希望像出国旅游之前,先发我一张到达国的地图,以便心中有数。

我希望我的家人对我的死亡有比较充分的准备。他们首先在精神上接受这件事情的必然性,不悲戚和惊惶。在我最后的时刻,保持温和的平稳与冷静,如果实在忍不住,就轻轻地哭泣几声,以示告别。如果在我远行时分,回头看到他们捶胸顿足泪眼滂沱,我会感到无能为力并因此深深不安和愧疚。

我希望不要抢救我,不单是为了节省药品,而是因为这样做违背了我的意志。为了让我有短暂的苟延残喘而劳民伤财,实在得不偿失。

我已无怨无悔地度过了整个人生,当应该画上句号的时候,迟迟不落笔,这个尾结得不好,是为憾事。

临死之前,我希望当我不想喝水的时候,就不要喂我水了。当我不想吃饭的时候,就不必劝我吃饭了。我不喜欢某部电视剧中的情节,一位老太太马上就要咽最后一口气了,一位晚来的孝子扑到她跟前说:“孩儿来晚了,还没来得及孝顺您老人家。您一定要把孩儿给您带来的这块点心吃了……”说着,就把一块硬硬的糕饼塞到老人嘴里。结果老人头一歪,死了,饼子也从嘴里掉出来。我觉得这个孝子在母亲最后的时候,考虑的不是老人的实际情况,而是他自己的情感需求。这就不是真孝,不是大孝。当然,可能也和无知有关。国人常常以为只要能吃就是好的,其实大谬。当死亡驾临的时候,能量就是有毒的东西了。

死亡是生命成长的最后阶段。闲暇之时,不妨为自己设计一下死亡,如同一个读书郎,盘算着上哪所大学哪个专业?

我对死亡感兴趣。原因小部分来自天性中的胆怯,大部分来自从事医学二十多年的经历。行医时光,几乎天天碰撞死亡,它是令人震撼又不可回避的老友。

在传统或先锋的摄影里,死亡都被可疑地忽视了。不知摄影师们有意还是无意冷落死亡,仿佛那是个微不足道的家伙,可以漠视它的存在。人的一生犹如长河——出生、童年、成长、结婚、生育、事业……所有码头事无巨细都一一被摄影机关照,唯有入海口的情形,那卷底片好像被锐物洞穿,遗下一个透明的窟窿。

有人会反驳,有那么多反映死亡的照片曝光于世啊。比如春节贴出的公告,印有携带烟花爆竹而炸裂的断肢残骸让人魂飞魄散。比如电视里播出的战乱、飓风、火山、水患和交通肇事图片,罹难人群的尸体在黑色塑胶罩下朦胧起伏,这不都是摄影记录下的新鲜死亡吗?

我要说的不是这种死亡。那是暴死、惨死、屈死、恶死,是飞来横祸,是死于非命……是变了形的丑化了的涂满骇人油彩的非正常死亡,是葱绿大树上的一段枯萎枝杈。正常的死亡犹如宏大典籍,上述死法只算蠹虫残章。如果一叶障目,认定这就是死亡的全貌,实是以偏概全,暴殄天物。死亡如若有知,会对这种强加于它的定位,表示强烈的不安和抗议。

心目中的正常死亡,是水到渠成温柔淡定的熄灭,是生命自然而然的脱落与销声匿迹,是一种宽广宁静的平稳终结状态,是灵魂统领下的智慧超拔与勇气升华。

死亡是生命峰巅的凌空一跃,是个体最后的成长过程,是一个简明扼要的告别,是一曲袅袅余音的震荡。

我们像芦苇,一直成长到消失。死亡是生命繁育的最后阶段。生和死的宏观可预见性和微观的难以测量性,说明了死与生相比,更猛烈、强大与神秘。死亡虽然经常和鲜血与不洁粘连在一起,它的实质却是神圣朴素的。它响亮而明快地宣告,月亮下山了,黎明正在孕育。它是人类社会不倦的清道夫,新陈代谢不请自来的高超产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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