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颜料(57)

2025-10-10 评论

直视灾难,也许是制伏灾难最好的角度。

“假如我能活下去,我还要写一本这么厚的书。”

张海迪对我说。

这本书——《轮椅上的梦》,整整32万字。作为同是参加全国青年作家会议的代表,我们在21世纪宾馆第十六层的一个房间促膝交谈。俯瞰夜色中的北京,烟雨蒙蒙,灯光璀璨。

张海迪身穿银灰色牛仔上衣,胸前绣着温暖的迎春花。下着黑色浅条纹西裤,肉色丝袜,小巧的黑皮鞋,鞋袜和裤腿,纤尘不染,因为她永远不能站起来。

原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位轮椅上的贵族,花环和鲜花。但在这个凄清的夜晚,得以在咫尺之内观察张海迪,我那颗作为医生和女人的心,为之战栗。

在那些美丽而典雅的衣服之下,包裹着一具高位截瘫的躯体,只有第二胸椎平面以上才有感觉。打个残酷的比喻,张海迪实际上只是个半截人,像一座半身胸像。

海迪的妹妹小雪陪伴着她。小雪很高,我一米六八,她比我还高。小雪对我说,海迪出生时九斤重,幼年时高大而健康。看着轮椅上的张海迪,我心中黯然。无情的疾病将她拦胸砍断,并不罢休,似乎它想试一试,在这个孱弱的女性身上,究竟还蕴藏着多少力量。1991年1月,张海迪在上海进行手术,被确诊为黑色素癌。

她的脸上,残留着手术后的巨大瘢疤,即使在灯光下,也很触目。她的手背上,有为了写作而磨砺出的茧子,厚硬如田间耕作的老农。

“假如我能活下去,我还要学西班牙语。”

张海迪对我说。

她已经通晓英、日、德、俄、朝鲜、世界语等六种语言。

“假如我能活下去,我还要办油画展。”

张海迪对我说。

她的手很美,这几乎是她身上唯一同健康人相似的部位。就是用这双手,为孩子们理发,替姑娘们裁衣,给病人们扎针,写了八本书。

“假如我能活下去,我还要弹钢琴。”

一个又一个的计划,从张海迪苍白的嘴唇吐出来,像鸽群似的展开翅膀,飞往窗外广袤的夜空。

命运像一把悲壮的铁锤,击打着张海迪残缺的身体。她的意志在这铁与血的淬炼中,锻造得无比坚强。

只有一刻,她清澈的双眸蒙上凄凉。“你有一个儿子,这多幸福……”她轻轻地说。

张海迪已经浓重地感觉到了死亡的阴影。在最后告别的“21世纪文学之夜”的晚会上,她深情地对大家说:“我给大家唱一支歌。假如有一天我不在了,希望你们能记住我的歌……”

她唱的歌的歌名是《好人一生平安》。

海迪在给我的书上写道:“亲爱的淑敏大姐留念,让我们更加热爱生活吧!”

海迪,我祝你永远平安!

新的世纪来了,人们对这个世纪有很多预言。假如记录在案,将来统计一下,看有多少命中率?我有一个小小的预言,估计猜中的概率是很高的,那就是——从上个世纪跨入这个世纪的人,绝大部分无法再跨越到下个世纪去。

你必将死于这个世纪。这不是一个咒语,是一个现实。

哪怕是出生在上个世纪的最后一天,他或她要进入下个世纪,年龄也将超过100岁,老寿星毕竟是有限的。

我们将死在哪里呢?

首先我不希望自己死于战场,我希望世界持久和平。其次是不希望自己死于恐怖事件。再次是不希望自己死于交通事故。最后是不希望自己死于天灾和瘟疫。我可以欣然接受自己死于自然规律,死于理智选择过的自我终结,死于我认为有必要付出自己生命的事业。

我的爷爷生于19世纪,死于20世纪的农村。他是死在自己的家里,死的时候很平静。我的父亲死于20世纪的末期,他是死在城市的医院里,全家人围绕在他的身边。

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死亡悄悄地从家中转移到了医院。如果一个病人,死在家里,人们会遗憾地说:“还没来得及送到医院,人就……”

人需要到医院里去死,几乎成了文明进步的重要指示剂。现代社会的成就之一就是让死亡从日常的家居中消失,医院的白大衣如同魔法师的黑斗篷,铺天盖地罩住了死亡,死亡变得日益神秘和遥远。

然而,死亡没有走开。它静静地坐在城市的长椅上,耐心地等待着某个适当的时机,把你悄悄地领走。

于是想,面对每个人都必然遭逢的死亡,医院是否是我们最好的终点驿站?

如果有人问:“你希望死在哪里?”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说:“死在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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