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颜料(73)

2025-10-10 评论

我几乎目瞪口呆,本能地不愿相信这个统计结果。

记起我当实习医生的时候,第一次写病历,煞是紧张。病历是第一手文件,一旦出了医疗事故,是要上法庭做证据的。写病历有很多规则,好似一份严谨的经济合同。我事先把有关格式背得滚瓜烂熟,生怕有什么遗忘。虽说忘了,也还可再进病房,补充询问一遍病人,但那仿佛初战失利,让人懊丧。况且,对一个实习医生来说,保持老练形象,事关重大。病室中住了好几个病人,你三番五次地回访某人,旁人都能看出你初出道,就不相信你了。说严重点,简直就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很惨的。于是,我仿佛草台班子的小演员首次出台,把现病史、既往史、家族史……倒背如流,这才战战兢兢地推开了病房的门。

不但问得要周全,万勿遗漏,病人的回答也要记得烂熟,才好回来如实写病历。一份病历就像一部小说,考验着医生关于那个陌生人的生命流程和生理结构的描述,同时挑战着医生的记忆和思维。它不但蕴含着庞大劳动和智慧的付出,而且潜藏着人为的疏忽和倦怠的危险。而这种种暗疾,在医疗行业之外的人,常常难以痛切地察觉,无法有效地防止可能出现的失误。

我们的时代,是一个遍地讲“黑话”的时代。各行各业都有一些独特的语词,独立于公共汉语之外,孤傲而神秘地屹立在那里,好像早年间敌特的接头暗号。比如你进了电脑店,就得做好领受计算机术语轰炸的准备。你打算装修房间,就会被建筑材料的种种称谓,浸泡得双耳肿胀。行业的划分越来越细致,每个行当都建立了一套自己的内部语系,都是由你认识的中国字组成的,但连缀在一起,内涵却神鬼莫测。此类尴尬,我想,每一个在现代都市中生活的人,都会在不同场合领教。其中最令人惶恐和不知所措的局面,相信是在医院的遭遇。大夫们谈的是你的身体,可你却对它一无所知。某张化验单上所有的数据,都是你的生命指征,它却对你满面不屑。那些从本质上是属于你的,你却无法知晓含义的符码,麻木地看着你,缄口不吐它们的秘密。你一定尝试着问过医生,但医生冷峻的面容使你陡觉自己的弱智,难以启齿。即便有谁拨冗为你解答,你也很快地自惭形秽,觉得打扰了医生的时间,近乎图财害命。你想偷看医书查询,但浩如烟海的书籍让你眼花缭乱。即便找到了一本相关的资料,那种行业的黑话,又已匍匐在字里行间等着袭击你了……

当一个人对自己的身体失去了解和控制的时候,那种恐惧和茫然,那种失落和挣扎,那种孤独和无助,那种悲苦和折磨,必定撕心裂肺。人在进化过程中亟待解决这一问题,它的优先性也许大于我们对外空间的探索。

赛博医学的主导思想正是这样的。它以人本主义为自己的哲学基础,提出了“病人的权利”这一主张。当本书的作者——斯赖克医学博士,坐在“当事人中心”学派的始祖——罗杰斯俭朴的家中,他的思想发生了根本性的转折。他明白了,以往的医学专业人员,都是把家长式作风当成自己工作中的主要组成部分,从而剥夺了病人自我依靠和自我尊重的权利。

好像是一个悖论。计算机是个机器,但它的介入,却打破了医生——一种人的一统天下和霸权。在医学这一纯粹为人服务的领域内,渗进了更多人性的意味。

冰冷的、没有生命的电脑的参与,使得病人对自己温热的身体,具有了更多的知情权和决定权。我们的身体,是灵魂居住的地方。它的检测和维修,无论我们托付的医生多么负责和周到,最后的关键一票,都应该执掌在本人手中(危急情况例外)。电脑在这个过程中帮助了我们,我们应该给它献一束玫瑰。当然,那花最终还要转到为电脑设计了充满人性意味程序的科学家手中。

变化无穷。从蛹到蝶,从蚕到蛾,从矿石到金属,从少年到成人。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从一个行业到另一个行业。从目不识丁到学富五车,从一个人到两个人、三个人以至更多,从卑微到高尚到倾国倾城青史留名。从乡村到城市,从神州到世界……

变化是一个过程,其间充满危险。小时逮过知了的幼虫,就是民间俗称的“马猴”,黑褐板结的外壳,锋利的脚爪,佝偻着,苍老丑陋。傍晚,我把它扣在盆子里,清晨打开,看到一只晶莹剔透的蝉,绉纱般的羽翼正由鹅绿飘向清咖啡色,一旁抛着它僵硬的袈裟。我很想看到蝉从壳中钻出的一刹那,第二日,克制着困倦,以一个少年最大的忍耐,在凌晨三点的时候,猛地打开了陶盆。蝉正艰难地蜕变着,挣扎着,背脊开裂,折叠的翅膀如同尚未发好的豆芽,湿淋淋地蜷曲着。我动了恻隐之心,用手指撕开蝉的外壳,帮忙它快些娩出……之后,我心满意足地睡觉去了。早上当我以为能看到一名不知疲倦的流行歌手时,迎接我的是枯萎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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