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翅膀(100)

2025-10-10 评论


哗啦地流泻出来。

  丈夫那“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品,婚后勉强维持的虚假的和睦,人们的

白眼,阴冷潮湿的小屋,她不得不挣扎着自己照顾自己月子的苦处,万群全当成她

对生活的轻信所应该付出的代价。

  她没有更多的希求,只求时光快快地流逝,到那时,一切当时觉得惨痛难熬的

东西,都会成为回忆。

  当发湿的木炭,在每一间阴冷的小屋里哔哔剥剥地爆出小火花的时候,人们高

兴得像过年一样。围着红泥小火炉,一面喝着白酒驱寒,一面嘻嘻哈哈地穷寻开心。

就在这时,万群那被人遗忘的小门开了,方文煊和贺家彬背着两麻袋木炭走了进来。

两人浑身湿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在雨里整整地淋了一天啊。他们的样子

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再也分辨不出他们之中谁曾是局长,谁曾是某个名牌大学的高

材生。他们只是两个背木炭的人,两个被寒冷、饥渴、劳顿困扰,同时又对一个孤

立无援的女人充满了同情的人。

  方文煊那一头并不浓密的花白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脑袋上,显出方方正正的额

角。厚厚的嘴唇冷得发青,眼角、额头的皱纹里,亮晶晶地蓄着不知是汗水还是雨

水。右脚上的雨靴被山上的毛竹划破了,身上那件对襟的老蓝布棉袄太瘦……浑身

上下,透着一种挣扎过的狼狈和无奈。

  这样的两个人,这样的场景,不知怎么竟会使她联想到圣诞之夜和圣诞老人;

想起大学时代,年年除夕的化妆舞会;想起年年“三八节”早晨,宿舍窗台上放着

男同学送给女同学的节日礼物……然而,那一切不过是快乐的游戏,这里却是良知

对艰难、复杂、严峻的生活做出的回答。

  好像没有干校、没有万群丈夫的自杀、没有反革命家属、没有雨、没有陡滑的

山路、没有木炭……好像一分钟以前,方文煊刚刚在北京谁的家里品完茶、聊完天,

恰巧在王府井大街上遇见了万群,打个招呼似的问道:“火炉在哪儿”

  贺家彬从堆满破东烂西的床底下找出了火炉。

  方文煊又问:“有引火柴吗”

  贺家彬又在床底下乱翻。“没有。”

  方文煊出去了。过一会儿拿来一小段杉木和一把砍刀。贺家彬动手劈柴生火。

 
  方文煊环顾着让柴火熏黑的棚顶、从门脚下不断渗进来的雨水、墙角里空了的

水桶、木箱子上没有洗过的碗筷和几个空空的玻璃瓶,哦,还有一只瓶里,装着一

点盐。

  这本是一个缺东少西的穷乡僻壤,这本是没有自来水管道的山沟,这本是一个

阴雨连绵的季节,万群本是活该……这一切本没有半点奇特和不寻常。然而,共产

党人的良知却在方文煊的心里高呼:这不人道!他谴责自己,在他心底的某一个角

落,不那么光明。为什么他不如贺家彬,为什么他没在她失去丈夫的当天,她最需

要帮助的时候来看她他怕!怕重新失去刚刚“解放”得到的自由。自由,这字眼

决不意味着行尸走肉,否则这字眼儿又有什么意义如今连他自己也在亵渎这曾经

写在辉煌的战旗上的字眼儿。

  离开那小屋时,他说:“有什么困难,还是要说,这并不是乞求而是权利,每

一个人所应该有的权利。为了将来,你还要尽的义务。”

  有一盆火该多好啊!那屋子立刻像一个休克病人重新恢复了知觉。

  贺家彬打水,洗碗,收拾木箱子上的瓶瓶罐罐。

  他时不时地瞟瞟坐在床上瞪着眼睛发呆的万群,注意放轻了自己的手脚。

  他把从伙房打来的米饭放进钢精锅里,加上盐和水,放在火炉上咕嘟、咕嘟地

煮起来,然后把一把荠菜放了进去。只对一小罐猪油加以解释:“老方刚才让伙房

配给的。”

  万群这才意识到自己怎么一动不动地净让他们忙碌,甚至连一声“谢谢”也没

有说。和贺家彬是不必客气的,而方文煊呢她接过贺家彬递给她的一碗烫饭,舀

了一勺刚要往嘴里送去,听见贺家彬说:“我顶爱吃荠菜烫饭。”万群的饭勺在半

空停住了。

  他们都在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她的伤疤,眼泪一下涌了上来。哦,这么容易,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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