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翅膀(133)

2025-10-10 评论


  肖宜把从打字室拿回来的、那一叠刚刚打印好的文件,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摔,

上面的几页,散乱地飞落在地板上。肖宜也不去捡,只是用脚连踢带捻地踢到墙角

里去。

  那份文件既无抬头,又无落款,文件上的每一个字,像一只只居心叵测的眼睛,

嚣张地、阴险地看着他。

  一,重工业部的十二大代表,已有部长一名在选,另外两个名额,不宜再安排

部一级的干部。

  二,代表年龄,不得超过六十五岁。

  三,另外两名代表,应在业务干部中推选。

  右角上,还印有“绝密”二字及发至各支部的字样。

  既然厚颜无耻到这种地步,何不痛痛快快地写上:不准选郑子云。

  真敢于!就在中央所在地的北京,就在国务院下面的一个直属部。

  这还像个共产党人吗!肖宜想起马克·吐温的小说《竞选州长》,然而现在早

已不是竞选州长的时代。

  肖宜恨不得划根火柴,把这叠东西烧掉。他抱着双肘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自

然,这是有计划、有步骤的,包括田守诚正在礼堂里作的动员报告。动员什么动

员大家不选郑子云。

  他的心跳得快极了。他一再对自己说:“冷静,冷静。这和你有什么关系,谁

当选还不是一样”然而,另一声音却在他心里顽强地呼喊,愤怒地指责:“你还

是个共产党员吗你能对这样的事听之任之,无动于衷吗”

  可是,想到他在“文化大革命”中被践踏的赤诚,他又硬起了心肠。何必为别

人卖命别人谁难道这代表的荣誉是某个人的私有物选举自己信任的、符合

标准的代表,不是每个党员的权利和义务吗不选郑子云,难道让田守诚这样的利

禄之徒,代表重工业部和G省的党员去履行自己的权利和义务,然后再爬上中央委

员的地位,利用职权为非作歹他拿起了桌上的电话……

  哦,算了,算了,不就是这一个人吗他又把话筒放下。

  也许就在某个关键的时刻,比方说,某个关键的表决,就差这一票呢肖宜用

拳头捶自己的脑袋。

  电话铃响了。

  是田守诚的夫人打来的。“老田呢老田不在告诉他,今天早点回家,D工

业部的H部长晚上请我们吃饭。”

  一句问好也没有,一句谢谢也没有,好像肖宜是个收录两用机。

  肖宜知道那位H部长,就在五届人大会议上,竟还提出把谁谁英明、伟大写进

宪法里去。

  这一伙人,又在串联什么。大概他们要在十二大上做文章。

  肖宜从那一叠文件上拿起一张,折好,放进上衣口袋,把其余的送到里问田守

诚的写字台上,然后把办公室锁好,噔、噔、噔,三步并成两步地下了办公楼。在

车棚里找到自己那辆破自行车,往郑子云家里,飞车而去。那样子,真像唐-吉诃

德骑在那头小毛驴上,可他觉着自己像是骑了一匹高头骏马,耳边是马蹄嚼嚼,军

号嗒嗒。

  郑子云简直没法相信。他把那张被他揉成一团的纸,又重新摊开,抚平。一、

二、三条,写得清清楚楚,哪一条也是目标明确地指向他。他把那纸丢在茶几上,

身子更深地埋进沙发里去。暮色里,传来了呜呜的黑管声,让他联想起古代边塞上

的号角。

  他想起苏轼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鞣轻胜

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寒侵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

萧索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情。

  他听见夏竹筠带着外孙子回来了,可能新买了一挺玩具机枪,整个单元里充满

了那挺机枪的嘎嘎声和外孙子的叫喊声。郑子云赶紧站起来,把还留着一个缝儿的

房门关严。

  但依然不断听到夏竹筠的声音:“别穿着鞋在沙发上踩。”

  “别揪猫尾巴。”

  “哎呀,你这坏孩子,怎么把肥皂扔暖瓶里啦。”

  “别掐那盆花。”

  “别……”

  “别……”

  日子过得挺热闹。要是她知道他最近又打了一次退休报告,准会又跟他大吵一

架,一个男人要是有了一个女人就算完蛋了。

 
  颠三倒四。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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