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有这种情况,郑柯就有点担心,害怕读者也把他的这本辛辛苦苦、倾注了个人心血的小说集当成那一类出版物,尽管他为了出这本书也付出了一定的“跑钱劳动”。要我作序,除了前面所说的那层意思外,还有点想取得一个“证书”的味道。证明什么呢?就是证明他这本书值得一看。
可是,我的确不怎么太乐观。我总觉得现在认真读书的人越来越少。古人说,读书,要头顶上再长一只眼。庙里的菩萨有许多是三只眼的,中间那一只,就是所谓的“慧眼”。郑柯的小说,如果你光用正常的两只眼睛去看,是看不出什么名堂的。情节并不复杂,不如武侠或通俗小说吸引人;人物,也没有惊心动魄的高大形象或令人玩味不尽的阿Q式的典型。翻过去,也就完了,留不下深刻的印象。但是,要是你开了慧眼,你就能看到篇章中弥漫着一股灵气。其实,千古文章,难得的也不过在这一点上而已。
开慧眼,那需要内心极为宁静安详。所以古人在读书之前都要先焚香沐手,正襟危坐,然后平心静气地翻开书本。现在,一般人哪能有内心宁静安详的快乐。成天营营苟苟,争利于市,争名于朝。于是只好去找些武侠或通俗小说聊以打发“争余”的时间了。所以我已经预料到郑柯的这本集子发行量不会很大。如果它能在真正的文学圈子里引起评论界的注意,我就为他感到高兴了。
然而,话又说回来,即使引起了文学圈子的注目,又如何呢?文学事业,是一个要耐得住寂寞的行当;“人不知而不愠”。真正有灵气的种子,正是在寂寞中得到内心无比的快乐的,而且也只有从寂寞中得到。有人可能说,你张贤亮老是热闹,你才说这样的风凉话。叫我们寂寞你却不寂寞!事情看来好像是这样。而我,真心的,从来也没有把热闹或不热闹当作一回事。如果我老想听别人说我些什么,被别人所左右,我也就失去了自己的“阿赖耶”识,写不成东西了。可是,郑柯是一个江南才子,又是一个年轻的作家,他是很想热闹一番的,我知道。我以为,凭他,既年轻,又有才气,热闹,也可能热闹得起来。我只希望他热闹或不热闹之后,有一番思索。
我想,我的话最好到此为止。序不应该是引言或索引,何况我这又是“有感无序”。
——为三北防护林建设局所编的报告文学集而写的序言
公元前五二五年,释迦牟尼痛切地感到人生须臾却苦海无边,浩瀚的哲学著作又使人无所适从,而抛妻弃子,逃离宫廷,流浪到菩提迦耶的一株菩提树下修行。七七四十九天以后思想发生了飞跃,也就是达到了顿悟,创立了佛教。佛教对人类文化的贡献,现在已是众所周知的了。
但是,如果没有那一株菩提树呢?
稍后,中国的孔夫子周游列国推行自己的改革政策遭到失败,回到老家办起了教育。中国的第一所高等学校,就设在今天山东曲阜县的一方杏林里。弟于三千、圣人七十有二,皆出于郁郁葱葱的杏树园。西汉以后两千多年,孔子学说一直是中国文化的正宗。如果我们的嗅觉再灵敏一点,就可以闻到儒家经典里其实有一股苦杏仁的清香。
在西方,生于公元前四二八年的柏拉图,待自己的思想已初步形成体系时,在雅典创立了他的传播基地,名为柏拉图学园。国内林木葱茏,据后世记载很像是一处风景优美的“旅游点”。这一片树林中结出了一颗硕果,就是亚里斯多德。他从公元前三六七年开始在这片林中徜徉了二十多年之久,终于成为继柏拉图之后的西方圣哲。现在,当我们评论西方文化时,追根溯源,总会寻到柏拉图身上。从亚里斯多德到圣克古斯丁,从巴斯卡到怀特海,无不受了他的影响。正如怀特海所说:整个西方文化,如果要找一个恰当的概括,那不过是柏拉图哲学的一系列注释而已。所以,我们也可以这样说,整个西方文化,是在希腊的一片小树林里诞生的。
照马克思恩格斯的说法,人类是树林里的猿猴变的。树林养育了猴子,当然还有其它动物,可是唯独猴子变成了人。变成了人的猴子们第一次大规模的集体行动,就是走出树林。
《圣经》的说法又不一样。据《圣经》记载人是上帝造的。上帝造了亚当和夏娃之后把这一对活冤家放到伊甸园。伊甸园名之为“园”,可以想象那是一处有树有水有花有草的好地方,我们的老祖宗就悠哉游哉地过着不愁衣食的生活。可是老太太夏娃如目前某些时髦的女士,物质的丰富不能满足她精神的需要,竟受蛇的诱惑吃了禁果。她有了智慧不要紧,却害得亚当和我们这些当子孙的从此失去了伊甸园,以致于人人都要“自谋出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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