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科学也好,神话也罢,我们都可以看到相同的两点:第一,人成为人的过程是在树林里进行的;第二,在人成为人,长了智慧之后,人就走出了树林。
那么,人走出树林以后又怎么样呢?
我们且不说外国人,先来看看我们这些“黄帝的子孙”。
中国的西北部,据历史记载原是林木繁茂水草丰盛的地方,今日的陕西、甘肃一带是周天子的养马场。即使到汉,我们还可以从《汉书》、《三国志》等史书里看到有关这一地区的地貌描写:一串不加标点的木刻字行中,浓郁的绿色会扑面而来;翻动每一页,都会给你带来习习的荫凉的微风。
但是,现在你还能在这一地区见到那么悦目爽心的景象吗?
今年六月,我从巴黎回国,飞机掠过喜马拉雅山脉,经西藏、青海、甘肃、陕西、山西、河北到北京,三个多小时的航程里游子的眼睛不时地俯瞰着祖国大地,看着看着我的心不由得酸楚起来。那真是满目黄沙,惨不忍睹,焦灼的土地似乎执意要把人的眼泪吮吸干。裸体的女人是美丽的,如果你用一种艺术家的眼光去看的话,而赤裸裸的、没有一株树遮掩的土地却是丑陋的,不论你用什么眼光去看都毫无美感。
在空中,我顿悟到中国这片国土上林本凋敝就是中国文化衰弱的一个重要原因。
西北,是中国两条大河的发源地。两河文化从源头开始,才顺水流向中原,流向沿海。现在我们屡屡引以自豪的汉唐魏晋文明,无不以陕西甘肃为中心。当初的丝绸之路绝不像今天这样荒凉,当我们观赏敦煌石窟艺术和秦陵出土的铜车兵马俑时,莫不拜服在古代人高度的艺术创造力面前。这一带是水的上游,中国文化的上游,也是中国人智慧的上游。而曾几何时,上游衰落了。与文化和智慧的衰落同步的,恰恰是林木的衰落。我们也可以反过来说,正是林木的衰落致使文化和智慧的衰落。
没有树就没有人类,没有树就没有人的智慧。人和人的智慧都是在树林里产生和发展的。
黄帝的子孙,或说是猴子的后代,上帝的创造物,在失去绿色的遮荫下生活,在光秃秃的石头滩上生育,一代又一代,皮肤变得粗糙了,表情变得呆痴了,神经变得麻木了,大脑竟然也萎缩了。在森林里生活的野兽都比在秃山沙漠中生活的野兽活泼健壮、皮毛光亮。何况万物之灵——人乎?试把如今踽踽在贫瘠山区的农民形象和秦陵出土的兵马涌外貌相比较,就可看出我们的人种在退化。
有多少地方没有树,便有多少地方的人失去天地钟灵之气,叫人才怎能产生得出来?!
也许是大自然对我们这些“黄帝子孙”太宽厚了,大自然赏赐给我们的东西曾使我们几乎垂手可得。中国这片国土曾经是一座伊甸园,不然,中国便不会成为世界文明古国。“老子过去也阔过!”此话倒也不假。于是,我们便成了大自然溺爱的阔少爷,别看贫农穷得连裤于也穿不上,用山柴煮米面糊糊却是一捆一捆地往灶坑里填。叫花子偷只鸡也要砍几株树烧,至今还四处飘散着“叫花鸡”的美味。在美国,一位尝遍世界各地美酒佳肴的教授对我说,只有中国菜(除广东菜之外)是世界所有食物中煮得最烂的,我说,那是中国人历来用燃料用得最大方的缘故。翻开史籍,每页都冒烟火,响彻了砍伐山林的叮咚声。吃饭要砍树,盖房要砍树,筑路要砍树(谎称某一株古树已成神通灵,要求官老爷筑的路绕开它,是中国绿色保护主义者传统的斗争方法),战争更要焚林。还有砍了以后再烧的,譬如一座阿房宫.罄南山之林盖了远远超出凡尔赛气派的宫殿后付之一炬。“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烧杀劫掠”,不论是农民革命或反革命的镇压行动,“烧”总是放在第一位。这种传统一直延续到“文化大革命”,火焰仿佛成了革命的花朵。中华民族是一个爱革命的民族,也是个爱点火的民族,怪不得现在我们抬头不见绿荫,生活在炎炎的赤日之下。
中国人的优良传统固然不少,但如今横向比较,你的优良传统别人也有,并且还在继承着,而中国人的不良传统似乎属于中国人专有,在别人身上已渐绝。正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报纸电视又传来南方数处在大代山林,百人一伙明火执仗,已构成抢劫罪。但中国人的传统是法不责众,大概又会重罪轻判或不了了之。南砍北烧,伊于胡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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