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尔布拉克(23)

2025-10-10 评论

  我爹我妈,就在第二年春天修水利的时候死在工地上了。我舅来信说,我妈临死的时候老唤我的小名,死了以后,从她兜里还翻出来我给她寄去的两张汇票。原来她都没上邮局去取——粮店跟市场上没粮食,我就是寄回去成把的钞票也白搭。我舅把这笔钱给她打了口薄木棺材,又把我爹的坟修了修。六四年,我攒了一笔钱回老家,二老双亲的坟上已经长满了青草,那年栽的杨树都有胳膊粗了。
  我看了看那天夜里离开家走的小路,看了看我爹那晚上趷蹴的地方,后来都变了模样了:小路变成了大路,铺上了石子,我爹趷蹴的那个路边如今正是路当中,拖拉机在上面过来过去的。我师父说得不错:车是要往前开的,两眼老要盯着前方,偶尔在反望镜里朝后面瞧瞧可以,要是一个劲儿往后看,车非开翻不行!所以我还是回来照旧开我的车。
  话虽是这样说,可世界上再没有我的亲人了,心里总觉着说不出的孤单。司机跟司机见面的机会少,我收了车他走了,他收了车我又走了,我跟我师父也很难有一块儿待两天的时候。以后,又开始了“文化大革命”,连熟人在一块儿也不敢说知心话,弄得谁也不相信谁了。见了生人,那两眼更是瞪得像乌眼鸡似的,先要惦量这是不是阶级敌人?是啥出身成份?哪像现在我跟你这个刚认识的人就能随便说知心话!人跟人的关系,还不如六O年困难时期亲密。记者同志,你说什么最叫人痛苦?照我看,人跟人的心不能交往最难受。早晨起来,先穿内衣,再套毛衣,又加棉袄,棉袄外面还要来件无形的盔甲把自己装裹起来,这才出门。每个人都缩在自己那件无形的盔甲里面,所以一个单位的人尽管多,可都互相热乎不起来。
  那几年,我老是闷声不响的。有一次,师父见了我,说:“你也该考虑结婚啦,都二十六、七,奔三十的啦。有了家,有个知疼问暖的人,兴许情绪会好起来。”我一想,也对!咱就准备结婚吧。
  在新疆,寻个女人不容易,这儿男的多、女的少,得慢慢碰机会。幸好咱们开车的四处跑。不久,在达坂城的食堂里,咱们公司的几个开车的碰到了一起,吃饭中间聊起了这事,一个司机猛地一拍大腿说:“有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达坂城就有个刚来的陕北姑娘,我替你说说去。”别人也都瞎起哄,还有个开车的唱起哈萨克民歌:
  达坂城的姑娘辫子长呀,
  两个眼睛真漂亮!
  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给别人,
  一定要你嫁给我……

  唱得我心里痒痒的。好!咱们去看看。
  这姑娘是米脂人,那年陕北闹灾荒,她跟我六O年一样,也是因为老家没吃的才跑出来的。“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这句陕西的口语和维吾尔人说的“达坂城的姑娘一枝花”一样,是尽人皆知的。姑娘二十刚出头,还是个完小毕业生,长得的确不错,虽然辫子不长,两个眼睛睁的挺大。她姨妈在路口摆个茶摊,生活很困难,但也没提别的条件,光要求给姑娘报上户口、安上粮食关系。听老太婆的口气,她和姑娘并不亲,只想把吃闲饭的侄女儿早点推出去。
  这事对我来说不难。领导上一直看得起我,因为不管那派掌权,他都得用我的技术,给我的家属报个户口,安个粮食关系还在话下?我们一块儿去的几个司机一合计,就跟她姨妈说定了。
  回来以后,师父对这件事很不以为然。他摇着脑袋说:“你不知她的底细,哪能这么随便?这是一辈子的事哩。你别着急,让我慢慢给你找。”我说:“我这些年四处跑,看的人多了,也有了点看人的经验。这姑娘一脸正气,不是个轻狂的样子。我看就是她吧。”其实呢,因为我多少年都没想到要结婚,一个人闷闷地过日子,经师父给我一点悟,我才发觉结婚是头等大事,一心想早点把这事办了,所以这次就没听师父的话,跟她结了婚。
  我看你还年轻,结了婚没有?没有,好,那我跟你说说这夫妻之道。我结了两次婚,可以说有那么一点经验。
  夫妻两个人过平平常常的日子,生活当中没有什么大事来考验双方的感情,那就得凭衣食住上的一举一动,眼睛神态上的一点一滴来看人的内心。这里面没有学问,只能靠你的感觉,拿你们知识分子的话来说,就是一种“直觉”吧。她对你是真心的,就是刷你两巴掌你也能感到她手掌心是热乎乎的;她要是对你虚情假意,就是成天把你搂在怀里喊乖乖,你也会感到她的怀窝冰冰凉。在社会上,好人能够装得出来,假积极也能骗张奖状、捞个党票,唯独在家庭里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过日子,晚上还要同床共枕,感情的好坏是绝对糊弄不了对方的。有的家庭,你别看他们的碟子碗经常磕碰,要仔细观察他们相互之间的眼睛神态,兴许还是有情有意的一对哩。有的家庭,拿书上的话来说两口子“相敬如宾”,可没准正在同床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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