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完这话,她不嚎了,抽抽搭搭地,情绪慢慢平静下来。尽管当时我有种好像卸了挑子的轻松的感觉,可是想到自己竟然不能得到这姑娘的感情,想到自己的孤单,心里又委屈,又凄凉,也不禁流下了眼泪。咱们三个,就在这小土房房里一齐哭。
我跟她很快就办开了。这当儿,说啥话的都有,我全没有听。事情落到自己的头上,得自己拿主意。她收拾完自己的东西临走的那天下午,磨磨蹭蹭地不出门,给我做完最后一顿晚饭,她低声细语地说:
“要不,我就在这儿再睡一晚上吧。”
这是她跟我说的唯一一句带感情的话。我懂得她的意思。唉,农村的女人,只有用这个来表示她的感激。可这也仅仅是感激而已。我说:“算了,你走吧。我图的是人心,不是这个。你好好跟他过吧,别再分心了。以后,咱们虽不是夫妻,还是朋友,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
可这两口子真能干。早几年,就住在那三角形不是三角形,月牙形不是月牙形的土房房里脱土坯卖钱。这三年允许私人营业以后,两口子摆了个小吃摊,专卖陕北小吃。有涝糟,有羊肉水饺——他们叫扁食,要吃便下锅,调着辣子醋水,有羊肉馅饼、枣儿馅饼,还有油炫烙;有荞面碗砣,看去黑巴巴的,说要一碗,她便削成片,调上羊肝汤和蒜泥递过来。我看他们的生意比维吾尔人的烤肉摊还好,眼下已经存了好几千块钱了。当然,我没少吃他们的。我不要,可他们知道我收了车就往我这儿送。现在,咱们两家经常来往。我爱人每次来乌鲁木齐,都要吃她的荞面碗砣。我劝你也去尝一尝,真不错!他们的摊就摆在兵团开的“百花村”旁边。
好,别扯远了,咱再接着前面说吧。
我师父从“口里”开会回来,知道了这事,特地叫师娘炒了几个菜,把我叫去。他说:“我眼睛没有看错,在路上捡着了你这样一个徒弟。你做得对,做人就应该这样!”
我喝了两杯酒,眼睛红了。不知怎么,我心里总觉得委屈。我师父又说:“你别难过。她本来就是属于别人的,不是属于你的,你不过是还给了别人罢了。你要认为她本来是你的,是你让出去的,那就错了。”
我说:“我想的不是这个,我总觉得我好心没个好报。”
师父说:“这你就更错了。存着好心想图好报,那好心也不是真的。做人哪能跟做买卖一样!”
我师父说得对。他当初收我这个走投无路的“盲流”当徒弟的时候,何尝想着我会报答他呢?开车的不像工厂的工人,我们出了师就各奔东西。他的徒弟不少,全新疆都有,有的到乌鲁木齐还来看看他,有的人出了师就奓起翅膀飞了,连面也不照。他从不在乎这个,谁来谁不来,随他们的便。想想师父,我的心也平静了,也不觉得委屈了。
可是,记者同志,我跟你说,有过家和从来没有家可大不一样。过去,不管她怎么样,我收了车总有口热饭热水,衣裳老是干干净净的,人也显得精神麻利她一走,我成天没着没落,心里空荡荡的,不知干什么好,好像变得萎靡不振了。唉,记者同志,你知道咱们开长途车的过的生活么?一年四季老在外面跑,住旅店的时候比在家的时候多。今天跟这伙人一屋睡,明天跟另一伙人睡一屋;旅店的被子又黑又粘,盖哪一头都有一股脚臭味。有家的司机都有个盼头在外面遭点罪不算啥,收了车就回家啦!而我呢,回到家也是冷锅冷灶,还要去下小馆才能吃上热饭。在路上,我经常看到有的司机停下车来,向路边的农民买大蒜、辣椒、买鸡蛋,心里又羡慕、又嫉妒。瞧!这是个有家的人。我就是在路上买上好东西、买上新鲜疏菜也没地方送。
我懊悔么?也说不上懊悔。有时收车回来,看到他们两口子就在锅炉房前面的空场上脱土坯。两个人满头是汗,又满脸是笑,朝着我的车子招手。我就感到又暖和,又辛酸,说不上啥滋味,不过不是懊悔。
以后,日子长了,也就慢慢淡忘了,生活也渐渐习惯了。记者同志,咱们开车的有个好处:可以多见世面,同时,新疆又是个好地方。春天到了,驾着车沿着赛里木湖跑,看着碧蓝碧蓝的湖水,看着刚飞来的大白天鹅,看着长满吉尔吉斯针茅草和马蔺山坡,还有山沟里挺拔的塔松,心里什么忧伤的事也没有了。到了夏天,第一次能打开窗子跑车的时候,让天山上的风一吹,人马上又充满了希望,又有了劲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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