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尔布拉克(31)

2025-10-10 评论

  上了路,孩子更活泼了。果然和别的孩子一样,一会儿摸摸变速杆,一会儿摸摸仪表盘;他从来没有坐过大卡车,看见什么都新鲜,嘴里不停地问些天真的话。我第一次觉得这小小的驾驶室里这样有生气,也和孩子一样,第一次发觉我天天摸的这些东西竟这样有意思。这天,马达也转得特别欢畅,简直像在唱歌硬绷绷的座垫的弹性也特别好起来,稍微一弹就会把我的头弹到车棚上去。
  十点多钟,到了群克。卸完化肥,我买了几个面包,关上车门,说
  “走吧,咱们上肖尔布拉克(31)!”
  这一条路线不知你走过没有。这是逐渐地深入到塔里木盆地,也就是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边缘去的。很多地段经常被沙子埋住,只有从车辙上才看出一点路的痕迹。这一带的地名有的叫“艾肯布克拉”,有的叫“必尔阿塔尔布拉克”,有的叫“克孜勒布拉克”……这“布拉克”是汉话“泉水“的意思。你可别以为这儿的水多,相反,正是因为水珍责才取这样的名字,就像甘肃干旱山区的地名多叫“喜集水”、“营盘水”、“一滴泉”一样,你就可想像,这条路是越走越荒凉。开始,还能看到沥沥拉拉的胡杨和红柳,不一会儿,刮起了风,窗外一片黄沙,车就像在雾里行驶,外面什么也看不见了。
  汽车越走越慢,孩子失去了兴致,躺在她怀里睡着了。她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我说
  “来,咱们把他安顿得舒服一点。”
  我把车停下,在车座背后给孩子垫了个窝,让他睡在里面跟睡在摇篮里一样。孩子在我背后打小鼾,小鼻子小嘴呼出的小气气喷在我的脖子上,叫我痒痒的,别提有多舒服了。
  一望无际的黄沙,只有我们这辆车像只小虫虫似地爬着。这样,外面就有一种无形的压力,使车里的人互相亲密起来。走着走着,她细声地叹了口气,好像自言自语地说:
  “看,这就是我要去的地方。”
  是的,这地方可真不怎么样。我问:“他爸爸呢,他会到铁干里克来接你们吗?”
  她半晌没回答,最后,忽然说道:“他没有爸爸。”
  “啊!”我又有点惊奇,又有点意外的高兴。“那么……是怎么回事?”
  她朝我凄凉的微微一笑,随后皱着眉头说:“这件事,我们家里的人都不知道……但是,我总想告诉一个人。不说出来,我心里老憋得慌……”
  原来,她的家庭是资本家,六四年她高中毕业,学校敲锣打鼓地把他们送上火车,她是抱着改造自己、建设边疆的决心到新疆来的,刚来的时候还当文化教员。可是,到了六七年,一批“造反派”夺了她们团场的大权,就把她下放到连队劳动了。以后,当然越来越受到歧视。有一天,当了连长的“造反派”头头突然看得起她来,叫她拿上枪跟他一块儿去荒滩上打黄羊。打黄羊是为了改善连队的伙食,每个星期都打,不过只有出身好的民兵才有扛枪的资格。她当时兴奋得不得了,以为自己在贫下中农眼里算是“再教育”好了,跟着这小头头跑出老远。结果被小头头在一片红树林里欺负了。不久,她发觉自己怀了孕,但既无处控告,又没法流产,更不好意思说出口,只好回上海生下这孩子。为了不使爸爸妈妈伤心,还扯谎说她在新疆已经结了婚。这孩子一直放在她家里,直到前不久,上海搞“批林批孔”,又刮起什么“红色台风”,把她爸爸妈妈扫地出门,赶到乡下去,她不忍心再拖累他们,才把孩子领回来。
  她说,“我要把他养大,孩子是没有罪的……同学们都劝我别领回来,我一定要带。我什么苦都吃过了,在我眼里,已经没有再困难的事情。”
  “那个坏家伙呢?”我这才明白那晚上她为什么那样胆小,气愤地问她。
  她苦笑了一下,说:“他早不知调到哪个团当保卫科长去。”
  生活里常有这样的事:你会把你的秘密告诉不相干的人,告诉陌生的人,就像我今天跟你这样。她说得很从容,不动感情,就如同说别人的事。我知道她是说给我听,更是说给自己听:她既不是想引起我的同情,也不是想求得我更大的帮助,她是要把自己过去的生活捋一遍,以应付更大,更多的困难。她这种口气就表明了这点。
  虽然她很平静,但她的话却在我脑子里引出一幕一幕这样的情景:她怎样天真地笑着跟那个人跑,还自以为光荣地扛枪……以后,吓得撂下枪尖声大叫……以后,在女宿舍里怎样东盖西掩,抬不起头来……以后,怎样来回几千里地奔波……以后……不错,她们现在住的还是地窝子,吃的还是老咸菜,但是能怪他们么?光这样生活过来就不容易了,就够有英雄气概了。我别过头看了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神很深沉。不像那晚上泪水涟涟的。我相信她能做到她说的话,在她眼里的确是再没有困难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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