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看坐在车上的妇女,说“不错,是我的!你快点吧!”
这一下,医生清醒了,抖擞起精神,忙着找值班的,找护士,找司药,终于把他们母子安顿在病房里。
没有我的事了。我把车开到“二招”,放了水,寻个房间打了个盹。天一亮我就上了去阿克苏的大路。
一个星期后,我从喀什回来。我想,虽然不是我的事,也应该去谢谢那个医生。我提了五十斤有名的阿克苏香稻米,跑到医生家去。
矮个子医生一见我,就指着我鼻子笑开了。“你搞的啥子名堂哟!”他说,“那上海‘埃亚拉’(埃亚拉:维吾尔语,妇女的意思。)说根本不认识你,还要当人家娃儿的爸爸哩!人说‘车船店脚牙,不死也该杀’,你也是没有一句实话,害得我那晚上连觉也没睡好。”
我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又问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医生笑着打趣我:“你的娃儿好了,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卸了车,晚上没事,听着招待所里的人乱拉胡琴、乱唱“样板戏”,心里也好像那胡琴的弦子一样瞎跑调,总也静不下来。干脆,去看看孩子吧。
我提着两筒罐头走进病房,一眼就看见她坐在孩子旁边。孩子躺在床上,正指手划脚地跟她咿呀咿呀地说话。这时,我才看清她。她并不是“羊杠子”,顶多只有二十六、七岁,一对大眼睛,脸皮黄黄的,神情带着一点忧伤。当她俯下身看着孩子的时候,我发现她是个很温柔善良的女人,和那晚上发疯似地拽着我胳膊时完全不一样。
她抬头看见我站在床前,眼睛忽然一亮,不好意思地说:“那晚上对不起你。我是……吃亏吃怕了。”
我说:“没有啥!孩子怎么样了?”
她说:“孩子是急性肺炎,医生说晚来一步就完了。那晚上亏得你……”
她一脸感激的样子,眼睛里也潮潮的。我倒难为情了,就低下头来逗孩子。
这小男孩显然是在上海长大的,说一口上海话,细皮白肉,长得跟他妈一模一样。玩了一会儿,我问他:“你长大了想干什么?”
孩子一字一板地说:“我、姆、妈、叫、我、长、大、了、当、叔、叔、格、样、的、司、机!”
我的鼻子里像一下子滴进了醋,眼睛倏地被泪水蒙住了。为了不使眼泪流下来,我别过头去,假装哈哈大笑了几声。这孩子的话比任何奖状、表扬都使我感动。这时,好像有一只细嫩柔软的小手在揉我的心,把我心里所有的话都挤了出来,一股脑儿涌在我的喉咙上,反叫我说不出口。
孩子用小手指头勾着我的手指头,问这问那。我胡乱地应承着,心里却产生了一种对这孩子不可推卸的责任感,好像他就是我的儿子。是的,他就是我儿子!他将来会遇着什么事呢?他从黄浦江边的大城市一下子跑到这滴水贵如油的戈壁滩能习惯吗?上海“知青”的生活我清楚。头一批来新疆的上海“知青”就是我们车队拉的,全是十七、八的姑娘小伙子。他们在车上举着红旗,唱呀笑呀,见了硝碱地说夏天也下雪,见了毛驴也高兴得不得了。第二年,他们有回家探亲的,坐在我的车上就哭开了。后来,搞了七、八年,“知青”都不年轻了,像她这样的,在人眼里已经成了“羊杠子”,但是住的还是地窝子,吃的还是老咸菜,喝的还是涝坝里的积水……唉,这些情况我不说你当记者的也比我了解。那时候,我也没到有个“四人帮”,更想不到会打倒“四人帮”,以为他们的日子只会这么捱下去,那么,这孩子在这里的命运也就可想而知了。
“你们不是去肖尔布拉克(30)么?”我说,“明天我送你们去!”
她的脸红了,低着头说,“顺路么?哪能再麻烦你……”
我说:“顺路不顺路你就别管了。明天你收拾好东西等我。”
实际上,是这小家伙用他那小手指头把我的心勾住了。我想随着他去见见他爸爸,跟他爸爸交个朋友,以后他们有什么困难我能照应一下。
第二天,我跟一个同志换了货,让他拉着博湖出的苇席回乌鲁木齐,我拉一车化肥向南,向尉犁。
我去医院接她。他们已经收抬好了。她圆圆的脸裹在拉毛围巾里笑着,眼睛挺亮挺亮。孩子伸出手来要我抱,在我怀里,又回过头去跟护士说“阿姨再见”。啊,这一天的太阳多么好!我从来也没有过这么高兴的一天,好像是我把刚生了孩子的老婆和刚生下来的儿子从医院接回家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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