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喘着,妇女哭着,我心急火燎地加大油门。前面,乌什塔拉星星点点的灯光出现在山坳里。乌什塔拉是个只有三五户人家的小镇,晚上跑路的车一般都在这里过夜。可是我没有停,刷地一下从这个只有几幢土房房和一排招待所的小镇穿了过去。
“停车!停车!”那上海女“知青”猛地大声惊叫起来,一边用力拍着车门。
我说“你别怕。现在咱们得赶紧找医院。乌什塔拉我比你熟悉,这儿连个赤脚医生都没有。”
妇女连哭带喊,还腾出手来拉住我的胳膊。“你别管!你别管!我要你停车,我要你停车!”
我一只胳膊被她拽住了,只好用一只手掌着方向盘。前面又是个拐弯,我紧张地说“你别怕!我告诉你别怕,我不是个坏人真的,我不是个坏人……”我懊悔我那些奖状没有带在身边,不然也可以对付一下。
“不!不!”妇女还是惊恐地叫着,“你要把我拉到哪儿去?我求求你,你停下来!我求求你,你停下来!……”
拐弯快到了。那弯子的一边是山,一边是深沟,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我挣扎着想把胳膊抽出来,她还是死拽住不放,好像拉住我的胳膊就把车拉住了一样。我恼火地吼道:
“我不知道在乌什塔拉休息呀?!你不累,我还累哩!我现在要把你们拉到焉耆去找医院……我求求你,你松手……你松手,我拿个东西给你看!”
妇女大概在灯光里也看出了前面的危险,把手松开了。我顺利地拐过弯,从车座下掏出一个白磁茶缸,嘴唇哆哆嗦嗦地说:“喏,你看,这是我的奖品……我跟你说,我不是坏人。你放心吧,你把孩子抱好……我求求你,你别闹腾了。”
我当时的行为一定非常可笑。这白磁茶缸能证明什么呢?上面光用红漆写了个“奖”字。这种东西几乎人人都有,什么也证明不了。但是,也不知道是这白磁茶缸居然发挥了作用,还是这女“知青”在这会儿只好听天由命,她终于安静下来,紧紧地搂着又咳又喘的孩子,让我把车平安地开到焉耆。
那时候的医院,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半夜里想找个大夫比海底捞针还难。我把车在空荡荡的焉耆大街开来开去,转了一家医院和两家诊疗所。房子里都亮着灯,值班的却不见,叫破嗓子也没人应,反而耽误了将近一小时。
“妈的!走!”我气呼呼地爬进驾驶室。“上库尔勒!那儿有一个我认识的大夫。”
这当儿,孩子的呼吸微弱下来,额头上滚烫,身上还打着冷战,已经处在昏迷状态。妇女直淌眼泪,蓝色的路灯照着她亮晶晶的泪花。她一点主意也没有了,只好由着我的主张。
我加大油门,飞也似地扑向库尔勒。一路上,只听见风在缝隙里尖厉地叫,眼前的公路像立起来了一般,往我们面前直挺挺地倒下来;公路两边黑漆漆的阴影一闪而过。路上已经没有车,谁也不妨碍我把行车速度加快到最大限度。我还从来没有开过这么快的车,只觉得前车轮在我手掌心里蹦蹦地跳,好像随时会飞出去一样。我烟也顾不上抽了,两手捏得汗都冒出来,深怕驾驶盘从手中滑掉。
车翻越了贺拉山,到了孔雀河边,水箱里的水沸腾了,车子嘶嘶地直叫,像一匹被追赶得喘不过来气的马。我跳下车,一面说:“你别怕,别怕,前面就到库尔勒了。”一面拿出榔头,敲碎了一块冰,把冰沫子撒在散热器上。
我深更半夜把车停在这荒郊野外,妇女又露出害怕的样子,在车座上搂着孩子缩成一团。我没有灭大灯,干这些事尽量离她远一点。等我上了车,妇女好像松了口气,第一次用依赖的语调小声问:“到库尔勒能找到医生吗?”
我说:“能!”
记者同志,人只要取得了别人的信任,就有股力量催他非要把那事情办成不可。我心里想,就是医生钻到炕洞里,我也要把他揪出来!
车到库尔勒,已经是凌晨了。我没有开向医院,直奔到我认识的那医生家去拍门。
“谁呀?谁呀?”拍了半天,医生醒了,好不高兴地问。
我说:“我呀!你忘啦?……”
这医生是四川人,去年探亲回来,又是棕箱竹篮,又是木器家具,撂在大河沿找不到车,眼看要变天了,急得团团转。那次是我帮他拉回家的。当时他千恩万谢,一定要给我点什么,我没有拿,他就说,以后有事找他,他绝对帮忙。这回果然用上他了。
医生穿好衣裳开开门,迷迷胡胡地:“是哪个的娃儿?是你的娃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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