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船(10)

2025-10-10 评论

  抱朴做粉丝的手艺全镇第一,这是人们公认的。可是没人记得他跟哪个师傅学过,大家说这真是老隋家自己的行当啊。前几年粉丝坊发生了一次大倒缸,抱朴给人们留下了永难磨灭的印象。那个不祥的早晨,粉丝房飘出了一股奇怪的气味,接着淀粉就漏不出粉丝了;后来粉丝勉强拉成粗细不匀的一段,到了冷水盆里又断成几截;再到后来淀粉干脆就不沉淀了。粉丝坊损失惨重,整个高顶街的人都痛心疾首地呼叫:“倒缸了,倒缸了!”第五天上,作坊花重金从河对岸请来一个手艺超群的老师傅。老师傅进了作坊,马上紧张地把嘴巴收成一束。他品了品沉淀缸里的浆液,就慌张地扔下重金逃去。高顶街书记李玉明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心焦火燎,一夜间肿大了双腮。当时抱朴正木木地坐在河边磨屋里扣着木勺,知道倒缸之后,扔下木勺就进了粉丝房。他一个人蹲在角落里吸烟,看着一张张惊恐不安的脸色。他见书记李玉明的脸已经上窄下宽,正亲手往门框上拴避邪的红布条。他忍不住磕了烟斗,站在沉淀缸前,用铁瓢泼出一些浆液。所有人都愣愣地看他。他不言语,只是泼,一个缸一个缸地泼。后来他又蹲到角落里。半夜里,他又重复地泼几次。还有人见他喝了几口浆液。天亮时他大泄不止,手老要捂着腹部,脸色蜡黄。可他仍回到角落里蹲下。这样过了五六天,粉丝房里突然飘出一股芬芳之气。人们再到角落里寻找抱朴,他已经不在了。大家动手试着潜心制粉丝,发现一切又都正常了。抱朴仍坐在老磨眼前。
  见素怎么也闹不明白一个人会这么死心眼。有这样的手艺为什么不当技术员?那样月薪会成倍增加,而且又体面轻松!抱朴总是摇头。他喜欢清净。见素怀疑这不是真的。
  跟哥哥讲了晒粉场上的事情之后,见素第二天又赶车踏上了通往海码头的沙土路。车子颠簸着,他怀抱着长鞭,又想起了“不会老为别人抱一杆鞭子”的话来,心中无比苦涩。他用力地抽打辕马。来去花掉了四五天的时间,当他赶车归来,远远地望见河岸上那一溜儿“古堡”、望见耸立的老城墙垛子时,心里就一阵阵激动。他停下车,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大哥。但他离开磨屋老远,就听到了隆隆的机器声;进了门,他看见那些变速轮和输送皮带,一下子呆住了。他的胸口有些发紧,声音颤颤地问了一句:“这是谁搞的?”抱朴告诉是李知常和叔父他们。见素骂了一句,一声不吭地蹲在了地上。
  见素一连好多天没有走近老磨屋一步。他不愿看到那令人眼花缭乱的变速轮。他估计再有不久,所有的磨屋、还有粉丝房,都会全部机械化了。他们这一回可真帮了老赵家的大忙了......他在落满霞光的河滩上徜徉。他只是远远地躲着那些磨屋。暮雾里,远远地飘来一阵阵笛音──这是光棍汉跛四吹响的,他的笛音总是这么尖尖的,一跳一跳的。见素在沙滩上久久伫立。他望着浅浅的河水,想着在李知常身边奔忙的叔父,差点骂出声音来。他急躁地扳着手指,手指骨节发出了咔咔的响声。
  他从河滩上急急地走下来,直向着叔父的屋子走去。
  叔父的住处离开侄子和侄女的院落还有一段路。那是一栋厢房,他由海上回来后就一直住在这里。见素走到叔父的厢房近前,发现屋里没有点灯。门大敞着,见素在门口迟疑了一会儿。他闻到了一股酒气,听到了碗碰桌子的声音,知道叔父正在屋里。这会儿屋里的隋不召问了一句:“是素儿吗?”“是素儿!”见素应一声,跨了进去。隋不召哼哼着,盘腿坐在炕上,摸黑用碗舀酒。“黑影里喝酒好啊。”叔父咕哝一句,咕噜灌进一口酒。他让见素也喝一点,见素喝了。老头子喝一口用手抹一下嘴巴,喝酒的声音很响。见素喝酒没有一点声音。这是两辈人的区别。隋不召在船上吃过生鱼,用烧酒把泛上来的腥气再浇进肚里。而见素平时滴酒不沾。他们这样喝着,直喝了半个时辰。一股委屈和怨恨,像火焰一样燎着见素的胸口。正这时隋不召的酒碗掉在地下跌碎了。清脆的响声使见素出了一头虚汗。隋不召咕哝说:“......素儿,你听见跛四吹笛子吗?你一准听见。就是这该死的笛子搅得我一夜一夜睡不着。我这几天夜里在小巷子转着,转到多半夜。我老想死。你不知道,不知道!”隋不召把手捏在侄子的肩膀上,用力地推揉着。见素深深地吃了一惊。他不知叔父到底遇到了什么?隋不召两手搓打着膝盖,突然把嘴巴对在见素耳朵上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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