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船(9)

2025-10-10 评论

  老磨屋沉默着,但仔细些听,它“呜隆呜隆”的声音犹如遥远的雷鸣,撒落在河两岸的旷野里,撒落在秋天的暮色里。老磨缓缓地转动着,耐心地磨着时光。它仿佛越来越让人沉不住气了,也许它早晚会激怒镇子上的年轻人。
  老李家的小伙子李知常就一直幻想着能用机器带动老磨转动。他平时不怎么说话,心中充满了幻想。他只把幻想说给隋不召听,一老一少一块儿激动。老人叹息说:“这里面有『原理』啊!”李知常没事了就捧读一些数学和物理课本,默默背着上面的一些公式和“原理”──隋不召听了也记不住,但他对“原理”一词十分中意,并有着自己的独到理解。他建议李知常将改造磨屋的计划讲给地质勘探队的一位姓李的技术员听。李技术员听了,说:“可以的。简单的。”三个人就在一块儿设计起来,干得有滋有味儿。一切终于准备停当了,剩下的事情就是制作和安装,三个人在此刻才突然明白过来:这事必须由赵多多同意才行。于是隋不召去跟赵多多说了。赵多多半晌没有吭声,后来说:“先把机器安到一个磨屋里吧。这得试试看。”
  李知常和隋不召十分兴奋,李技术员的兴致也很高。三个忙忙活活,短缺什么,就去求助镇上的铁器作坊,把帐记在了粉丝大厂上。最后需要的是机器了,赵多多把厂里最破的一台抽水用的柴油机给了他们。这些东西安装在哪个磨屋呢?隋不召最先想到的就是自己侄子的那个。抱朴似乎也很高兴。他喝住牲口,亲手给它解去了套绳,让李知常牵出磨屋。安装开始了。一连多少天热热闹闹,一群人围住了老磨屋。隋不召前后奔忙,一会儿拿黄油拿扳手,一会儿吆喝人们退远些。柴油机终于“彭彭”地响起来,它几经变速,带动老磨悠悠地转动,“呜隆呜隆”的声音更大了,好象那遥远的雷鸣越滚越近。磨屋里还架起了一条输送带,及时地、源源不断地把浸烫好的绿豆送进黑黑的磨眼。磨渠里的浆液哗哗流淌,顺着新顺的地下信道直流进沉淀池。人们终于明白了:这个老磨屋永远结束了木勺扣绿豆的年代。但磨屋里仍需要一个人看老磨、及时地用木勺去摊平运输带上叠起的绿豆。抱朴仍旧要坐在这个老磨屋里。
  他很难再享受到以前的清净了。镇子上有断有人来参观机器磨屋,来了就不愿离去。大家都齐声赞扬,惟有一个叫史迪新的怪老头不以为然。他反对一切新奇怪异的东西,并且跟隋不召有宿怨。对这个人参与做成的事情尤其不能容忍。他看了一会儿,对隆隆转动的机器狠狠吐了一口:“呸!”然后扬长而去。粉丝房里的姑娘也常常来,闹闹来了,嘴里吮着糖块,只是笑。她一来机器就不敢像往常一样轰鸣,满屋里只剩下她的呼喊声了。她高兴了什么都骂几句,骂老磨,老磨不会应声;骂别人,被骂的人就笑着看她一眼。她到处跑,东摸西摸,有时还要莫名其妙地跺一下脚。有一次她伸手去摸皮带,被抱朴一个箭步冲上去揽到了怀里,抱到一边,又嫌烫似地往旁一推。闹闹不认识似地看着抱朴,尖尖的嗓门呼叫着:“哎呀,哎呀你这个红脸汉了呀......哎呀──”她叫着,一边回头看着,飞快地逃走了。所有人都笑起来。抱朴却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默默地坐在方凳上。
  人们渐渐来的少了。有一次抱朴一个人坐在那儿,从小小的窗洞上往外望着。他突然看到寡妇小葵和长不大的孩子小累累手提一个篮子,就站在不远处的沙滩上向这边望着。他隐隐约约听见孩子在问母亲:“......什么是机器?”──他突然激动起来,扑上小窗洞,嗓门撕裂了一般喊道:“孩子,过来看,这就是机器!”......没有响应。
  隋见素出车归来的时候常常走进老磨屋,陪哥哥坐一会儿。也许是赶着马车在原野上奔驰惯了,他特别不能理解一个壮年汉子怎么能像一个老人那样默默地坐在这里?哥哥不愿说话,似乎对外面发生的任何新鲜事情都不感兴趣。他只好一个人吸烟,吸一会儿再走出磨屋,算是陪过了哥哥。他望着抱朴宽厚的脊背,觉得就像石块一样沉重。这厚厚的脊背里面装下了什么?他知道那也许永远是个谜了。他与抱朴是异母同父的兄弟,可他自己明白永远也不会理解这个老隋家的长子。见素那天从晒粉场上归来,对哥哥讲了赵多多怎样凶狠地喝斥含章和小葵,可抱朴仍旧沉默着。见素恨恨地说一句:“等着看吧。老隋家的人不会老为别人抱一杆鞭子。”只是在这时候抱朴才瞥了弟弟一眼,自语似地说:“我们只能做粉丝这个行当了。”见素冷冷地盯着老磨答道:“那可不一定。”......他多想把哥哥推出这个倒霉的磨屋,让这个壮年汉子今生今世也别再跨进来。也许抱朴生下来就注定了要干粉丝工业,可他不该来看老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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