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船(109)

2025-10-10 评论

  赵多多到粉丝房里转悠时,总是领着公务员。姑娘跟在后面,气喘吁吁。每当他们来到时,粉丝房里所有的眼睛迟早都要转到公务员身上。她穿了一条窄窄的粗布裤子,红绸布衣服扎紧在裤子里。小身体紧紧张张,耐人寻味。赵多多走着看着,不时伸手拨弄一下悬起来的粉丝束。他问工人这一班开始做了几个粉坨?浆液好不好?工人回答了,他就对身后的公务员说一声什么。打铁瓢的黑汉在高处拍打着,见公务员走过去,就喊:“嘿!嘿!嘿!嘿!”赵多多仰脸骂一句:“起性?给你用火棍燎燎!”一屋子人哄堂大笑。公务员问赵多多他们笑什么,赵多多说:“笑火燎毛虫。”公务员正好站在了大喜身边,大喜在涮粉丝的时候顺手捣了她一拐肘。公务员又往前走,渐渐挨近了闹闹。闹闹一声不吭地在温水盆边忙着,见公务员背向水盆,就往她绷紧的臀部上撩了一把水。赵多多走出粉丝房,公务员跟在他的身后。刚刚出门公务员就抱怨起来。赵多多说:“那里面流氓很多。”他们到了河边磨屋里。隋抱朴坐在方木凳上没有动,赵多多介绍说:“这是老隋家的大少爷。”公务员伸出手来握手,隋抱朴跟她握了握。公务员笑了,对赵多多说:“少爷就是文明些。”赵多多哼一句:“招数不错。”说着去看运输带上的绿豆,用手捻着。他们出门时,抱朴无意中看到了公务员泛湿的臀部,心中大惑不解。
  这天夜里抱朴拨弄着大算盘,有一种空前的紧迫感。这笔帐无限繁琐。算着算着,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和父亲当年使用的是同一把算盘!两笔帐在某一点上相契合了。抱朴站起来,久久地呆立着,额上渗出了一层汗珠......每至深夜疲累了,他就吸起烟来,读那本油布包着的小书。如今这本小书已经磨去了边角,上面满是亲手画上的杠杠圈圈。他读不懂的地方就做上记号,留待再去琢磨。读一遍和读两遍可大不一样,有时候会发现假懂。下面的这一段他已经在一个月中读了三遍,今夜还想读一遍。“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自然力的征服,机器的采用,化学在工业和农业中的应用,轮船的行驶,铁路的通行,电报的使用,整个整个大陆的开垦,河川的通航,仿佛用法术从地下呼唤出来的大量人口,──过去哪一个世纪能够料想到有这样的生产力潜伏在社会劳动里呢?”──抱朴像过去一样,一读到这里就有些激动了。他在心里对比着“不到一百年”与“过去一切世代”的关系,认为那两个人有着巨大的对比和运算能力。这里面显然有更大更繁琐的一笔巨帐。想到这里他把算盘往一旁推了推,感叹不已。他想到自然力的征服问题,自然而然地一一对应到洼狸镇上去了。他发现“机器的采用”一项,老磨屋刚安装变速轮不到两年;化学的应用在洼狸镇等于没有;“轮船的行驶”如果去掉一个“轮”字,那么必须指出,这在很早以前的洼狸镇是极为发达的;“铁路的通行”,洼狸镇显然没有,全镇也许先后只有四人见过火车;“电报的使用”,没有电报。洼狸镇有个邮电局,可是不能办理电报业务。隋抱朴认为这都是早就应该做而没能做好的事情。那么理解起来就愈加困难,因为镇上没有。没有怎么理解?抱朴绞尽脑汗的就是这个。这牵涉到了极其复杂的问题,他不得不承认。也许他这一生是读不懂了,但他要读到底。他的手瑟瑟抖着拾起火柴,点燃了不知何时熄灭的香烟,又翻开了另一页,寻找着他反复领会过的一段话。
  要给基督教禁欲主义涂上一层社会主义的色彩,是再容易不过了。基督教不是也激烈反对私有制,反对婚姻,反对国家吗?它不是提倡用行善和求乞、独身和禁欲、修道和礼拜来代替这一切吗?......
  抱朴怔怔地望着这段话。每读到这里他就是这样的眼神。他又一次问着自己:你不是也激烈地反对私有制吗?回答是。你对婚姻及国家的态度呢?回答是含混模糊的。那么你是否有过行善和求乞、独身和禁欲、修道和礼拜的思想呢?有没有呢?哪怕是一丝一毫,有没有呢?你是否也过分重视了色彩而抽掉或部分地更改了它的实质呢?你怎么回答呢?
  抱朴冷冷地看着那几个问号,额上渗出了汗珠。他无法回答了。他仔细盘查着自己,心上一阵阵灼痛。这多少触及到了他灵魂最深处的东西,让他一遍又一遍筛过那些痛苦、忧虑和欢乐。是的,这要严格地考查已有的一切,考查行为的根源,考查整个的过程。他又想起了见素进城之前的那场彻夜长谈:那里面有追溯、有自我肯定和自我批判、有惶惑。生活没有尽头,那场长谈永远都在继续着......隋抱朴感到头有点涨,就轻轻地合了书页。他走出门来,第一个感觉就是风那么凉爽。接上他看到了含章的明亮的窗子──妹妹正把窗扇打开了,昂首看着窗外的一切,看着星光。抱朴很想和她在这个夜晚交谈一下,但他想了想,还是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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