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朴像被人当头击了一下,全懵了。他在心里喊了一声:“见素!”接上全身颤抖起来。
抱朴跑到大商店去找见素,见素不在。他又跑到见素的厢房里,看到见素正吸着一支长长的雪茄。见素起身拿过一个纸包,剥去报纸,露出了装在塑料袋内的一套西装。抱朴看也没看递来的衣服,一把抓紧了弟弟的手腕,喝问说:“是你欺负了闹闹,打得她满脸青紫?”见素呆看着抱朴,说一句“什么呀!”甩开了手腕。抱朴急急地把事情说一遍,见素的脸色立刻变冷了。抱朴又问,见素只是吸那支雪茄。后来见素狠狠地拋掉了手里的烟,大声说一句:
“她喜欢你!她爱你啊!抱朴......”
抱朴退开一步,轻轻地坐了。他嘴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吃惊地小声重复着:“谁伤了她、谁伤了她?”
见素愤愤地说:“就是你伤了她!你伤了她的心。你等着吧,这又是一个『小葵』。我对不起大喜,你也有对不起的人。我们兄弟两个今天是一样了。”见素说完随手合了窗子,转身盯着哥哥的脸,盯了好长时间。突然他说了句:
“赵多多快不行了。粉丝大厂就快要改姓了。”
隋抱朴站起来,双目炯炯地望着见素:“姓什么?”
“姓隋。”
隋抱朴摇着头。见素冷笑着:“我知道你又要说我没有这个力气。不,我隋见素再也不会往后退开一步。你摇头,可你看看洼狸镇吧!你看看今天除了我还会有谁站出来收拾这个乱摊子?恐怕再也没有了。”隋抱朴听着,慢慢卷了一支烟,吸了一口。他对弟弟点点头说:
“也许到时候我会从老磨屋里走出来。我会说一句:『抱朴给你们管粉丝大厂来了。大家一块儿牢牢抓住,再也别让哪一个贪心人夺走了它!』我会说这么一句。”
见素的嘴唇抖动着,额上的青筋凸了起来。他咕咕哝哝,眼睛看着一边,不知在对谁说:“完了,老隋家这回真的完了。老隋家自己朝自己伸出拳头了。兄弟之间拚抢起来了!”他说着转向窗口喊道:“大喜、小葵,还有闹闹!你们真是瞎了眼了呀!你们怎么都看上了这家窝囊废呀......”他喊完就伏在了炕上,哭了起来。
见素哭着,两手不断击打炕面。抱朴还是第一次见到弟弟如此痛心疾首地哭泣。他从这抽噎声里感到了弟弟心中的绝望。他几次想去安慰,但几次站起来又坐下了。他明白,也许兄弟两个就在这个秋天的傍晚里真正地分手了,这个结局真是悲惨。他坐在那儿,目光停留在那套西装上。这是弟弟从那个遥远的城市带给他的礼物。抱朴去取西装,顺手翻着见素刚才剥掉的几张报纸。光线太暗了,他不得不将身子伏下来。突然,他按在报纸上的两手抖动起来,接着把这张报揪紧了,嗓子里发出一声骇人的吼叫。见素猛地抬起头,见哥哥额上、两颊,到处是汗水。抱朴大声问:“你从哪里弄来这张报?”见素惶惶地看着他:“一张过期的报,我随便拿来包东西......”他从哥哥手里夺过报纸,急急地瞥一眼,一下子坐在了地上。他盯着那几行字:“......发生在『文革』中的一桩血案。一九六六年八月××市××县发生大规模杀害『四类分子』及其家属的事件......斗打、乱杀事件日益严重。由一个大队消灭一两个、两三个,发展到一个大队一下子打死十来个甚至几十个;由开始打杀『四类分子』本人发展到乱杀家属子女......全家被杀绝。自八月二十七日到九月一日,该县的十三个公社四十八个大队,先后杀害『四类分子』及其家属共三百二十五人,最大的八十岁,最小的仅三十八天,有二十二户被杀绝......”见素“啊啊”地叫着,像受到了窒息一样,脸的颜色都变了。“我怎么拿回这么一张报啊!”他用手解开了颌下的衣扣,叫着哥哥。抱朴坐在那儿,望着越来越暗的窗子,头也不回。见素抱住了他的肩膀,摇动着,拍打着,他还是一动不动。“哥哥呀,你怎么了!你说话啊......”抱朴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见素害怕这对目光,他的手从厚厚的肩头上移开了。窗子黑下来,透过窗户看到了星星。镇上的狗吠起来,有谁在声声呼唤着什么。窗前有个黑乎乎的影子跳动了一下,见素把脸贴在玻璃上,看清是风吹弯了一棵小树。他重新坐了。哥哥一点声音也没有。屋子里黑极了,见素没有去拉灯。这个夜晚真黑啊,就像那个可怕的夜晚一样。见素仿佛又听到了一阵阵混乱的脚步声,听到了吶喊、狗吠、惊叫的声音。那个夜晚老隋家兄妹三人就是这样坐在暗影里,惶惶地等待着天亮。......见素轻轻地叫了哥哥一声,他还是没有响应。又停了一会儿,见素听到了撕纸的声音──哥哥把那张报纸撕碎了。接上去又是一点声音也没有了。但只停了片刻,见素又听到了摸索东西的响动,他于是赶紧拉亮了灯:哥哥蹲在地上,伸出两只大手,正小心地捏起撕碎的纸片。两只大手把小碎片往一起费力地拼凑、拼凑,拼成了巴掌大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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