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船(133)

2025-10-10 评论

  他们一前一后往回走去,一对微驼的脊背消逝在夜色里。他们身后,正从灯火通明的粉丝房传出一阵阵号子声──“嘿呀!嘿呀!”是拍打铁瓢的人喊出的;“咿嗐呀!咿嗐呀!”是那群在大盆边搅弄浆糊的年轻人发出的。夜班开始了。
  自从见素搬到郭运家以后,含章天天去看他,陪二哥坐一会儿。她用编草辫积下的钱为见素买了罐头、水果和糕点。见素每吃一样东西都要经郭运允许,郭运看了含章的东西,只同意见素吃新鲜的水果。老人说罐头和糕点“已不新鲜”。含章每次都同时带一份给郭运。她只好把剩下来的东西放到大哥屋里。大哥再送还她,她就去送给叔父。叔父收下来说:“小章章越来越知礼。这些都是下酒的好东西。”含章从晒粉场上回来就编着草辫。有一次她发觉草辫愈来愈细,开始找不出原因,慢慢才明白是煞得太紧。她剪掉了这些不合格的辫子。那把剪刀的尖刃被一块磨石打磨得雪亮,她每天还要打磨几下。她已经好久没有见到四爷爷了。她打磨着剪刀。有时她的手抖动起来,剪刀就掉在了炕上。剪刀有一次碰在她的腿上,锋锐的尖刃毫不费力地弄破了近乎透明的皮肤。鲜红的血顺着腿弯往下流,她惊讶地看着。当血在席子上汪成伍分钢币那么大时,她用一条手帕把腿扎上了。她想:如果不扎上它,它会流下去,一直流下去吗?她绾起裤脚、袖子,看着雪白的皮肤、皮下清晰的淡蓝色血管。夜间,当她蒙蒙眬眬进入梦乡时,常常看到一个巨大的红光闪亮的躯体立在一边,这个躯体冒着热气,肉在微微颤抖。她睡梦中去抓剪刀,怎么也抓不到手里。她总是给急醒了,坐在那儿,心怦怦乱跳。她又记起那天四爷爷说过的话:他已经知道了那个结果。她记起当时听到这句话时,手掌抖得连筷子也握不住。从梦中醒来,她就悄悄地出了屋子,在院子里走着。露水从眉豆架上滴下来,打在地垄的干叶上。她还听到了呜隆呜隆的老磨的声音,想到大哥再也不看老磨了,他已经是总经理了;她还知道老磨屋的机器就是李知常安装的。她怕想这个头发蓬乱的男子,可又没有一天不想到他。她知道这是为什么,也知道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属于他,她只属于魔鬼。她站在院里,有时可以看到大哥伏案工作的身影。抱朴做了总经理之后,这个窗户亮的时间更长了。在这样的一个夜晚里,他们兄妹两个曾有过一次愉快的谈话。
  那天晚上抱朴正读着那本《共产党宣言》。他刚刚翻到上次做过记号的地方,含章就敲门进来了。她搬一把椅子靠在哥哥身边,把头倚在了他身上。她看看大算盘,又看看桌上的书,问:“哥哥,你老要算帐吗?”抱朴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像对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谈话似的,语气柔和极了:“是呀,一笔一笔帐交织在一块儿,就像你的小草辫子一样,编得老长老长。不算不行,我对每一笔帐都心里有底,才能管理好这个公司。你说对吧?”含章看着哥哥笑了。抱朴多少天来第一次看到她笑,发现她笑的时候是那样美丽。他用宽大的手掌为她梳理着头发,她紧紧地倚在他身上。停了会儿她又问:“你老读这本书有意思吗?”抱朴说:“我也读别的书,不过我花了不少功夫钻研这本书。它当然有意思。它是一本过生活的书,够我们读一辈子──就是说一辈子也不能丢开这本书。”含章翻着书页,认真地看着上面划的红道道。她后来轻轻地念出了声音:“『资产阶级使乡村屈服于城市的统治。它创立了巨大的城市,使城市人口比农村人口大大增加起来,因而使很大一部分居民脱离了乡村生活的愚昧状态。正像它使乡村从属于城市一样,它使未开化和半开化的国家从属于文明的国家,使农民的民族从属于资产阶级的民族,使东方从属于西方。』”含章抬起头来,问:“什么意思呢?”抱朴笑笑:“我不说。我怕把错的当成对的传递给你。这本书奇怪的地方,就是每个读它的人必须用自己的心去体验它。就是这样。”含章皱了一下眉头,但很快又舒展开了。她继续翻着。后来她读到一个地方,伸出食指点划着,让抱朴看──“法国和英国的贵族,按照他们的历史地位所负的使命,就是写一些抨击现代资产阶级社会的作品。......”“他们用来泄愤的手段是:唱唱诅咒他们的新统治者的歌,并向他叽叽咕咕地说一些或多或少凶险的预言。”
  含章用指甲划着“凶险的预言”几个字,好象在琢磨着什么。抱朴似乎并没有过多地注意含章此刻的表情,而是一动不动地看着接下去的一段文字。他看了一会,又把书取到了手里。他看的还是那段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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