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船(134)

2025-10-10 评论

  这样就产生了封建的社会主义,其中半是挽歌,半是谤文;半是过去的回音,半是未来的恫吓;它有时也能用辛辣、俏皮而尖刻的评论刺中资产阶级的心,但是它由于完全不能理解现代历史的进程而总是令人感到可笑。
  抱朴放下了书,仰起脸来,好长时间没有活动一下。他站起来,走了几步,从衣兜里掏出卷烟,又放回去。他重新坐下来,面对着含章,看着她的眼睛。含章叫了一声:“哥哥,”握住了他粗大的手掌。抱朴说:“妹妹,你现在读不懂这些。可是你看到了这本书给我的快乐,你一定看到了。”含章点点头:“嗯。”抱朴望着漆黑的窗子说:“含章!镇上人把粉丝工业交给老隋家了,你知道吗?我又高兴又害怕,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做、要做的事情又这么多。洼狸镇人实在经不起苦难了,可苦难老是跟在他们身后。他们把一点指望放在粉丝公司上,赵多多却恨不能把公司吞进肚子里。我天天算帐,怕的是做错了事情。我今天才知道父亲不停地算帐、还帐,那是在批判他自己。老隋家的人一辈一辈都苦苦摸索过。我和见素都狠狠地批判过自己,可这里面对了多少?错了多少?这其中就没有误解吗?难就难在还不知道,还不知道。谁如果这时候站出来干干脆脆地给我们分个清楚,我倒要怀疑他是不是个胡涂的小孩儿、或者是个骗子。有时我想,我只要正直、真诚,就用不着怕什么。我会和镇上人一起摸索下去。”抱朴说到这儿两眼闪出光芒来,扯着妹妹的手站起来说:“要紧的是和镇上人一起。含章,老隋家人多少年来错就错在没和镇上人在一起。我们无声无响地住在厢房里──我现在都有些嫉恨、讨厌这些厢房了!老隋家人怎么偏偏都住厢房?你、我、见素,还有叔父,都住厢房!为什么?因为早些时候正屋被烧掉了。多老实啊,从那会儿起就永远住厢房了,就不会动手盖一幢,我们四个人四双手啊,妹妹!......”
  含章望着哥哥,两眼闪亮,长时间不说一句话。后来,她紧紧地握住了哥哥的一双大手。
  史迪新老怪终于明白自己不行了。但在即将告别洼狸镇之前,他做了一件震惊全镇的事情。这件事必将像地下河的发现那样,记入镇史。镇上人几乎都知道他们居住在一座没有“权力”的镇子上。那个印把子早在十几年前混乱的夜晚里,落在一个神秘的黑影手中。而今,就由史迪新交出了那个遗失了十几年的印章。这个印章是那样古旧、粗拙,脏里脏气。可它解开了一个隐藏了十几年的谜底。
  史迪新为什么要取走它?是怕各派争夺它流血吗?是出于同样的贪婪吗?是珍惜全镇的权力吗?到底是什么鼓舞他冒着生命危险去获取它?又为什么混乱过去了他仍不交还?这些都永远没法知道了。
  史迪新昏昏地躺在床上,捱着他生命的最后时光。大街上的人议论纷纷。老人们互相看着说:“老怪不行了!”“还好,他没把镇上大权带走!”“从今个起,咱镇上又有权了!”......隋不召对这一件事格外重视,他找到镇委领导要来那个印章看了良久,然后陷入沉思。他想到是那个铅筒。他想铅筒神秘地失踪了,必定也与老怪有关。他狠狠地拍着脑瓜,恨自己当时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呢?他站起身,呼喊了一声什么,飞速地向史迪新家跑去。
  “老伙计,那个铅筒──你不能把它也带走啊!”隋不召跑进史迪新屋里,对紧闭双目的老怪喊道。
  老怪史迪新微微喘息着,身边站着伺候他的一个中年妇女。隋不召劝妇女走开,说有个要紧事情要跟炕上的人商量。中年妇女压低着声音,有点像哀求说:“他听不见了,什么话也不会说。他快去了,你走吧,走吧,让他最后安静一会儿。”隋不召移动一步,但看了看老怪又站下了,对那个女人说:“不行,还是不行。我们要商量的是关乎全镇的大事。你出去吧,只那么一小会儿,快些吧。”女人犹豫了一瞬,走了。隋不召马上伏到史迪新脸前,低一声高一声地叫着:“老伙计,快睁睁眼。你不行了吗?看来你是要先我一步走了。你走吧,我留在镇上也不会长久,因为咱俩是配对子的。到了那世间,咱俩还是一对子。我只求你临走留下铅筒。哦哟,你没力气张嘴了?你说不出话?你用手指指不行吗?再不你就用眼角瞅一瞅,你怎么样我都会明白那个铅筒藏在哪里!老伙计!老伙计!”
  史迪新老怪一直紧闭双眼。隋不召住了口,他才微微闪开一条缝,看了看隋不召。“哼哼!”老怪冷笑了一声,接上又闭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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