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船(15)

2025-10-10 评论

  他们一快儿登上晒粉坨的水泥平台,让凉风吹着。两人久久不语。停了不知多长时间,见素握住了李知常的手,紧紧地握着。李知常问一句:“你让我做什么?”见素压低着声音说:
  “我让你立刻停止设计!”
  李知常激动地抽出手来,连连说:“不能,这不能!电机注定要买,变速轮注定要设计。我就该是做这个事情的人。洼狸镇注定了要灯火通明。”
  见素的眼睛在星光下闪闪发亮,他紧紧地贴上来,嗓子还是压低着说:“我不是指电机的事。我是指粉丝大厂的变速轮。我要你停住。我要你停住。”李知常执拗地说:“不能停,都不能停──不能停住机械化。”见素不言语了。他紧紧咬着牙关,牙齿发出了咯咯的声音。李知常奇怪地看他一眼。他用手去寻找见素的手,觉得火热烫人,立刻把手甩掉了。见素看着远处河岸上那个昏黄的小窗,自语一样说道:“粉丝大厂是我的、是我和隋抱朴的。李知常你听着,你听清楚了:等到老隋家的人接手干了粉丝厂,再出来捣鼓你的鬼名堂。”李知常退开两步,嘴里发出“啊”的一声。见素转过脸来:“你不信吗?日子不会太远了。只是你不要说,谁也不要说。”李知常仍旧往后退着,搓弄着黑乎乎的两只手掌。他声音突然颤抖起来:“我不说,我谁也不说。不过我还是不能停止变速轮的设计。这除非是隋不召也让我停止,除非是他。”见素冷笑着:“那你问他去。不过你得等他从郑和大叔那里回来以后。”
  谈话自此结束。
  李知常后来果真去问了隋不召,发现老人有些支支吾吾。他知道见素什么都跟叔父讲了。他终于明白了:老隋家和老赵家有世仇。只要粉丝大厂在老赵家手里,那些美丽的变速轮只能永远在心里旋转了。它们日日夜夜在心里旋转,搅得他彻夜难眠。有时这些金色的轮子就在头上旋动,他激动了用手去触摸。当然什么也摸不到。他只在梦中用食指勾住了一个轮子,吻了一下,冰凉冰凉。他不知绘了多少张草图,可是中秋节之夜毁坏了他的计划。他无数次地回忆着那个夜晚的情景:在冷风习习的高台上,他和见素挨在一起站着。他去握见素的手,那只手滚烫滚烫,他赶紧把手松开了。他再不敢肆无忌惮地在夜间想那些轮子了。可是激情如火,日夜燎着胸腔。他不得不尽全力去克制自己。因为他谁的话都可以不听,惟独要听隋不召的。隋不召对于他,也许只有一个词可以概括:恩同再造。
  李知常对于自己老一辈的复杂心绪是世界上最为奇特的。他恨他们又爱他们。爷爷李玄通十四岁上就自命不凡,自己割去黑发,到很远的一座大山里去闹玄:父亲李其生给关东的资本家开机器,回到洼狸已经很不光彩。人们都说好人怎么能给资本家开机器?后来尽管他不断戴罪立功,但镇上人最终还是没有饶恕他。老李家在人们眼里成了古怪邪僻的代名词,永远得不到谅解和信任。李知常在学校比所有人都聪明。五年级上完了,又上了初中,镇上终于有人提出说“不得了”,不让他升学了。理由复杂晦涩,主要是他父亲给资本家开过机器,他念完小学本来就足可以了。他回到了家里,恨起父亲和爷爷,恨得要死。
  李知常十九岁的那年,留下了永远的悔恨。那次的经历使他明白了,人在任何时候都不该肆意妄为,不该松懈,不该忘形。
  那是一个和暖的春天的傍晚,李知常因为浑身燥热,一个人孤独地在河边溜达。他从来没觉得自己会像这会儿这样需要一点什么。他那么想要。晚霞照在河水上真美丽,还有满河滩的刚爆出芽子不久的柳棵,在风中扭动,像少女一样羞羞答答。他那么想要。他一个人若有所失地转悠了一会儿,然后穿过河滩往回走去。可是他走到柳棵间的时候,喉头热辣辣地胀起来。他不走了,身子一软,坐在了温热的细沙土上。他玩着,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才回到家里。他觉得身上轻松极了,两只手那么柔软。这晚上他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走上街头,有几个人同时好奇地盯住他。有人哜哜笑着问:“在柳棵里玩得好么?”另一个笑吟吟地凑过来,插一句:“书上跟这叫『手淫』!”李知常像被烙铁触了一下,头“嗡”地一声响起来。他木木地转过身去,不顾一切地往回跑。他心里喊着:坏了,坏了......人们在后面大笑,其中一个大着嗓门叫道:“看见了!全看见了!”
  小伙子李知常从此再不出来,院门紧闭。不知多少天过去了,镇上人开始觉得不妙。李玉明身为高顶街书记,又是老李家的人,就亲自去拍门。门好象不仅闩住了,而且还从里面顶了杠子,加了铁钉。李玉明叹息着走开了,说由他自省去罢。前后有不少人也去拍了,结果都是一样。镇上人叹息起来,说:“老李家啊,老李家啊!”......最后来拍门的是隋不召。他大概是镇上惟一能够理解老李家的一个人了,早与李知常成了忘年交。他原想让朋友自已走出来,结果还是失望了。他拍着,高声怒骂。李知常有气无力地隔着门板说:“隋叔,你不用骂了,知常对不起你,知常做了没出息的事,这回准死无疑了。”隋不召听了,沉思良久,转身离去。回来时,他手提了一把大板斧,他就用这把板斧三两下劈开了大门。李知常瘦骨如柴,面色灰白,头发乱成一球,摇晃着迎上来说:“大叔,你行行好,就用这把斧把我也劈了吧。”隋不召脸色铁青,说了声“好”。可是他接下去使用的是斧柄,一柄就把李知常打翻在地。李知常挣扎着爬起来,他又是一柄把他打倒。老头子掐着腰骂道:“我瞎了眼了,交了你这么个孬种!”李知常垂着头,说没脸见人了。隋不召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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