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船(16)

2025-10-10 评论

  “那有什么!”
  隋不召让李知常梳洗干净,教会他挺直身躯走路,两个人一起走到了洼狸镇的大街上。街上的人看着他们,神色庄严肃穆,再没有一个笑的。
  总之,那天差点把他毁掉。他没有被毁掉,他在隋不召的板斧下新生了。夜间,当那些金色的轮子在头顶上旋转时,他又兴奋又痛苦。他不敢去触摸这些轮子。他知道自己总有一天要把它们安装在粉丝大厂里,他忍耐不住。那一天在柳棵间玩的时候他也是忍耐不住。也许今天的激情就是那股差点毁了他的劲儿化成的。真痛苦啊,又没有办法──他只得在心里决定,这一段先和李技术员一起给高顶街安装电机吧,让洼狸镇变得灯火辉煌。这个镇子因为光亮不足,已经让多少人白白吃了亏。有人去“洼狸大商店”买泥虎,张王氏竟然摸黑将有了裂口的泥虎塞给他。有个负责看护河滩的人叫二槐,身背钢枪,成天飞一般在黑影里蹿来蹿去,让人常常记起赵多多年轻的时候。李知常憎恨这个人在黑影里飞动。
  他常常走到河边老磨屋那儿,久久地伫立。最早设计的轮子在这儿真实地旋转。老磨呜隆呜隆,像远处滚过来的雷声。透过小窗,他望着老隋家剩下来的一个最沉默的人。他也学他那样一声不吭。他觉得他像老磨一样有力气,能够平稳沉着地磨碎一切。可是这个人一声不吭。有一次他站起来了,伸出光滑的木勺去输送带上摊平绿豆,回身时往门外瞥了一眼,就举了举木勺。李知常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了手持烟斗、懒懒地走向磨屋的见素。抱朴原来在向弟弟打招呼。见素把烟斗叼上嘴巴,走了进来。抱朴让凳子给弟弟坐,弟弟没坐。抱朴说:“那天你去喝酒了,我怕你醉了,在你屋里等你......”见素一直微笑着,后来笑容一下子全没了。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就像在高台上的那个夜晚一样。他垂下了头,一下一下嗑着烟斗。停了会儿他声音低涩地说:“我有个事情。当时我想起来,恨不能立刻找到你扯个痛快。那天我喝了一夜酒,第二天也不想睡觉。有人说我的眼睛是红色的。后来,这股劲儿就过去了。不说它了。我不愿说它。”抱朴抬起眼睛看了看见素,样子有些懊丧。他盯着木勺上滑下来的水珠,说:“你还是该说出来。你不是想跟我商量么。”“那会儿想,现在不想了。”“你还是该说出来。”“这会儿不想说了。”
  兄弟两个沉默下来。抱朴卷了一支烟点上。见素也燃起了烟斗。烟气使老磨屋浑浊起来。兄弟两个呼出的烟雾一层一层重叠起来,积厚了就往下降落。落到了巨大的磨盘上。老磨缓缓转动,烟雾也缓缓转动。最后青白色的烟气旋转成一个长长的圆筒,从小窗口上旋出来。抱朴一口口吸着烟,吐掉了烟蒂:“你不说,藏在心里多难受。我们兄弟两个遇事该多商量。我知道你没有大事不会急成这样。大事更不该瞒我。”见素的脸色更加苍白。后来他握烟斗的手也颤抖了。他费力地藏了烟斗,声音低低地说了一句:
  “我要夺回赵多多的粉丝大厂。”
  知常站在窗外,每一个字都听得十分清晰。他听到见素说过这句话之后,老磨屋里发出一声脆亮惊人的响动,就像有一根钢条被什么有力的东西猛然扳断。他以为是转动的铁轮子发出来的,可老磨运转正常。屋里,抱朴站了起来,岩石一样的额头下,一双深陷的眼睛闪动着。他微微地点头,说:“我明白了。”
  “粉丝大厂姓隋。它该是你的、我的。”见素的目光锥子一般刺在哥哥的脸上。
  抱朴摇摇头:“它谁的也不是。它是洼狸镇的。”
  “可我会夺到手。”
  “你不能。如今谁也没有这力气了。”
  “我有。”
  “你没有。你也不该起意。你不该忘记父亲。他开始也以为粉丝工厂是老隋家的。结果这个误会害得他后来吐血。他骑马两次出去还帐,第一次回来了,第二次把血全吐在老红马背上。他老人家死在一片红高梁地里......”
  见素听到这里,叫了一声什么,拳头击打在方木凳上。他疼得半蹲在地上,两手扶住了方凳。
  “你呀!你呀抱朴......我不愿说,你偏偏引诱我说,全说出来!可你败我的力气,熄我心里的旺火,像用个拳头砸在我脑门上。不过我不怕,你放心我不会这样住手。你是想让我也在老磨屋里坐上一辈子,听老磨呜隆呜隆哭。我不!这不是老隋家的人该做的事!老隋家的人老辈就没有这么窝囊过......我不会听你的了。我忍了几十年,我今年三十六岁了,可我还没有个媳妇。你有,可是她死了。你该过得比谁都好,可你就这么一天到晚蹲在老磨屋里。我恨你!我恨你!我今天明明白白告诉你吧,我恨你一天到晚蹲在老磨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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