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船(17)

2025-10-10 评论

  知常呆呆地站在小窗下。他看到见素额上、腮上,都有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

隋抱朴记得从他十几岁的时候起,父亲就很少再按时去粉丝厂了。他常常一个人在码头上游荡,心事重重地望着倒映在河面上的桅杆。每到吃饭的时候,父亲才回到家里来。后母茴子当时刚三十多岁,总涂口红,一边盯着丈夫一边往嘴里送饭。抱朴常担心她会把颜色也吃进肚里。美丽的后母是青岛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喜欢喝咖啡。抱朴有些惧怕她。有一次她高兴了,把他抱在怀里,亲了一下他俊美的额头。他感到了她的柔软的、不停跳动的胸脯,低下头去,目光不敢凝视那雪白的脖颈。他的脸红了,叫着:“妈妈。”她应了一声。后来他就再也没有这样叫过她。不过他不怎么惧怕她了。有一天茴子突然在炕上大哭起来,滚动着,喘不上气。住了很久抱朴才知道后母为什么大哭:她父亲在青岛被人杀死了。因为他变卖了土地和工厂,要换成金条逃到海外。抱朴惊得说不出一句话......他常常一个人溜进书房里。这里面有很多带木轴的画,无数的书。架上和桌上还摆了枣红颜色、红得发亮的木头球儿,摸一下又滑又凉。有一个盒子,拨到一个地方,盒子就发出美妙的声音来。
  父亲有一次正吃饭,镇子东头的张王氏来了。她是来借钱的。父亲客气地让她坐,倒了茶,然后去里屋取钱。她拿到钱,掖到花色棉衣的大襟下,咕哝说等卖掉一百个泥老虎就还。父亲说算了算了,你拿去花就是。茴子狠狠地盯了父亲一眼。张王氏什么都看在眼里,这会儿就对隋迎之说:“要不就这样吧,我白拿钱也不好意思,今个就给你看看相吧。”父亲苦笑着点头,茴子哼了一声。张王氏凑上前来,端坐着看起来。父亲被看得嘴角打颤。张王氏看了一会儿,把手伸进另一只衣袖里,手指捏弄着。她说父亲左肩后有两个红痣。茴子手里的汤勺掉在了桌上。张王氏又看了一会儿,眼珠就滑到了上边去,于是抱朴见到的只是一双白色的眼睛。她拉着长腔叫道:“生日、生辰,报上来。”父亲这时早已顾不得吃饭,声音涩涩地回答了。张王氏的身子立刻抖了一下,一双黑眼珠飞快地从上眼皮里掉出,紧紧地盯住父亲。她抄起两手,说:“我走了!我得走了......”说着慌促地看一下茴子,迈出了门去。抱朴见父亲僵在了那儿,整整一天语无伦次,老要不安地用手去搓膝盖。
  接下去的日子里父亲更显得忧心忡忡了。他匆匆忙忙的,不知做点什么才好。后来他找出一把大算盘,劈劈啪啪地算起帐来。抱朴有一次问父亲算什么?父亲回答:“我们欠大家的。”全镇最富有的人家居然欠下别人的,抱朴怎么也不信。他问到底欠谁的?欠多少?做儿子的质问起父亲来。父亲回答:“里里外外,所有的穷人!我们从老辈儿就开始拖欠......茴子的爸也欠了,最后还要赖债,人家就把他给揍死了!”父亲大声说着,呼呼地喘气。他近来消瘦得很厉害,脸上的皮肤也变成了灰黑色。那从来都梳理得一丝不乱的头发,这会儿满是头屑,没有一点光泽。抱朴惊讶地盯着父亲。父亲说:“你太小了,你一点也不会明白......”
  经过了这场谈话之后,抱朴朦朦胧胧地觉得自己是个一贫如洗的人。他有时一个人到河边的老磨屋去,瞅着那个巨大的老磨屋隆隆转动。看磨的老人手持木勺,(同:口匡;音:筐)当(同:口匡;音:筐)当地往磨眼里扣着绿豆。白青色的泡沫从磨渠里流出来,流满了两个大木桶时,就有两个女人来把它抬走。他刚懂事时就看着这情景,至今情景如旧。从老磨屋离开,他又到了漏制粉丝的厂房里。这里面热气腾腾,混合着酸气的甜味儿扑鼻而来。所有做活的男男女女都穿了很少的衣服,绿豆浆液滋润得赤膊嫩白。人们在雾气里活动。劳动全要依了一种节奏,嘴里也发出“嗨、嗨”的声音。地上铺了大片大片的青石板,上面流动着水液。看来这里离不开水,一个挨一个的大缸装了满满的水,有人不时去撩动,涮洗着青白色的粉丝。一个姑娘隔着雾气看出了他,慌慌地喊叫:“别把水溅了少爷......”抱朴赶忙离开了。他知道这一切早晚不是自己家的,他打生下来的那一天就注定了该是个一贫如洗的人。
  父亲闲下来还是到河边上去。他仿佛越来越留恋起这些远道来的航船了。有时他领上抱朴一起来,告诉说:叔父隋不召就是从这儿离家的。抱朴知道父亲思念兄弟了。一天,他们从河岸上往回走着,父亲望着霞光里的那一溜老磨屋,突然止住了脚步。他轻轻说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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