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素觉得自己的小屋子又冷又寒伧。他除了睡觉,干脆不怎么回小屋。他爱和叔父在一起玩。隋不召那些古怪的故事他听得入迷。当讲到那些搏风斗浪的海上生涯时,见素总是兴奋地张大嘴巴。他一个人到河滩的丛林间游荡,望着嘎嘎飞去的鸟雀,做着各种奇妙的想象。后来他玩不成了,像个长大的牲口一样被戴上笼头,拴到犁头上了。他和哥哥没白没黑地到田野里劳动了。镢头和镰刀都碰过他的皮肤,他就像充满了汤汁的新梧桐苗一样,一碰就流血。他的血是崭新的,彤红彤红。他身上结了无数的疤痕,可是无比强壮。有一次领着干活的头儿让他一个人去河滩上割棘子围菜园。他去了,看到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也在割棘子。小姑娘叫他“素哥”,他眉开眼笑,心想素哥不素,真想和你好起来呢。一股热血在周身回旋了这么多年,突然间涌到了喉头上,喉头烫极了。他不和她说多少话,只是不时地看她一眼。她老要跟他说话,十分活泼欢快。他偏不跟她说。他想让她憋住那股欢快劲儿,快些在身上转化成另一种东西吧。第二天过去了。第三天又过去了。见素第四天又来割棘子,恨不能抓起镰刀来把自己的手砍去。这样割到半下午,见素喊了一声:“看我手上这根大刺!”小姑娘哎呀一声拋了镰刀,跑过来说:“哪里?哪里?”见素说:“这里!这里!”小姑娘到近前看他的手,他用手把她用力地揽到了怀里。小姑娘像条小蛟龙一样倔强地挣脱着,说:“素哥!素哥!我要喊人了。放开我。放开!”见素嘴里莫名其妙地也重复着:“素哥!素哥!”他为了使她安静,就抚摸她的头发。一下一下地抚摸,感受着那种特别的滑润。一下一下地抚摸。倔强的小身体颤动着,慢慢安静下来。停了一会儿,小姑娘把头伏在了他宽宽的肩膀上。
当天晚上,月亮不太亮。小姑娘悄无声息地溜进了老宅大院。见素在眉豆架下等她,把她抱进了他的小厢房去。屋里没有灯,晕晕的月色照在屋里。小姑娘坐下来,伸出两只手掌按在见素的脸上。她小声说:“我不让你看我。”见素只用一只手就捂住了她的脸,就:“我也不让你看我。”小姑娘把他的手扳掉,说:“我就是来看看你的,素哥,我看一会儿就走。”见素想你可别走,今夜你可别走。他把她又抱起来,吻着她。小姑娘幸福极了,去吻他的脖子、眼睛。她摸他刚生了一层茸毛的嘴唇,说:“真好啊。”见素全身不停地抖动起来,她害怕地问:“你病了吗?”见素摇摇头。见素为她脱起衣服来,她哀求着要走。见素不言语,呼吸声很粗。她慢慢也不做声了,最后自己动手脱了衬衣。她只穿了一条带黄紫两色条杠的针织裤头。见素把拳头握紧,胳膊硬硬地架起来,让她羞涩地伏在胳膊上。小姑娘全力伏在胳膊上,似乎要围绕这胳膊旋转。她身上有些黑,有些凉,可是极其柔软。这个小身体让人想起一根带子。它细长而柔软。它在月色下发光,小小的臀部浑圆结实。见素小声说:“你怎么能走、怎么走?”小姑娘哭了,呜呜地哭,用软软的胳膊抱住他的脖子,吻着他,哭着。见素脸上沾了眼泪,他觉得自己没有哭。小姑娘终于不哭了,安详地看着他。
半夜时分,院里起了风。小姑娘从厢房走出来,见素送她。他们在眉豆架下最后呆了一会儿。他嘱咐她说:“家里人问你,你就说走迷路了。”小姑娘说:“嗯。”临走,小姑娘又说:“你是最坏的人。我完了。不过我背后里不骂你。我再也不和你好了。你真坏。不过我完了......”见素安慰说:“你一点也没完。你变得更好看了。我死那天也忘不掉你,忘不掉今夜......你记住这个:你一点也没完。”
早晨醒来,见素在井台上遇见了大哥。抱朴觉得弟弟有些异样的兴奋,就多看了他两眼。见素替哥哥把水桶灌满,又替他提到屋里。哥哥让他坐一会儿,他不坐。走出门来,他舒展着两臂,仰望着天空,说:“哎呀,无比地好!”哥哥问:“你说什么?”见素回头看着抱朴的眼睛,平静地回答:
“无比地好。”
见素的小厢房夜间常常黑灯,他半夜半夜地不回家。他越来越瘦了,脸上手上带着劳动落下的伤疤,两只眼睛也陷下去了。这双眼睛因为熬夜总是布满了血丝,可它还是那么明亮、那么热烈。这一年上抱朴是最不幸的。桂桂早几年落下了痨病,艰难地活过来,捱着日子,这一年终于死了。她死的时候抱朴抱着她,觉得像抱了一捆秫秸那么轻。他不明白她早几年能活下去,眼下倒撑不下去了。那时候大家都没有东西吃。抱朴从一张旧河网上解下了三个滑石坠脚,捣成了白粉,大家分开吃了。叔父一天到晚趴在芦青河岸的沙子上,寻机会到水里逮一条小鱼。抱朴记得桂桂没有力量咀嚼一条活蹦乱跳的小虾,小虾简直是自觉跳进了她空空的胃里。一截儿榆树皮让见素欢天喜地,他嚼去一段,另一段留给嫂子。抱朴想用刀子把榆树皮切碎,可是刀子前年已经被收去炼钢了。铁锅也收去炼钢了。他把树皮嚼碎,一口一口地送进桂桂嘴里。就这样桂桂活过来。可是她接下去只捱了三四年,就永远地离开老隋家了。葬了桂桂一年多,抱朴才渐渐从悲哀里挣脱出来。见素越来越像一个大小伙子了,有一天抱朴去摘眉豆,见他正跟一个小姑娘躲在眉豆架子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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