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上高顶街的粉丝作坊又开工了。因为一连好多年没有绿豆,粉丝自然做不成。如今河边老磨重新转动起来,抱朴就去看起老磨来。他像那些老头子一样坐在方凳上,怀里紧紧抱一柄木勺。白色的浆液哗哗地从磨渠流进大木桶里,一会儿就有女工来把木桶抬走。一个叫小葵的姑娘总是早来一会儿,抱着一根竹扁担站在角落里。有一回她带来一个小蝈蝈笼,就悬在了老磨屋里。抱朴听着蝈蝈的歌唱,忍不住就要去看一眼蝈蝈笼。小葵就站在蝈蝈笼儿旁边,两手背起来贴压在墙上。她的脸彤红彤红,鼻尖上渗着米粒大的汗珠。抱朴怀中的木勺微微摇动了一下。她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前边的小窗子,说:“你真好。”接上又说:“你叫得真好听。”抱朴站起来,用力地扣着绿豆,木勺发出了“(同:口匡;音:筐)(同:口匡;音:筐)”的声音。老牛不安地瞥了他一眼。大木桶的浆液又满了,两个小姑娘赶紧将它抬走。抬过木桶的地方有一溜水珠。抱朴看着脚下濡湿的土末,不知怎么想起他小时候和小葵一块儿在河汊里捉过泥鳅。他们都穿了一个红肚兜儿,捏不住溜滑的泥鳅,都一齐笑起来。他还记起他到自己家的大粉丝厂里玩时,小葵正在筛豆渣,将雪一样白的绿豆渣球成一个圆球。她见到他,就举起了这个圆球。她要个豆渣球干什么。他这会儿想起来,倒觉得她两手捧起那么个东西,神色庄重而又含蓄。小葵又一次来到时,抱朴注意地看了看她。她安详地站在那儿,面色微红,墨一样的眸子一闪一闪。她不太高,可是显得修挺。他最后看了一眼她那隆起的胸脯。她轻轻喘息,像睡熟了一样。满屋里都充溢着一股香气。这绝不是脂粉的香味,而是一个十九岁、二十岁的纯洁的少女的气味。抱朴活动了一下身子,去看老牛。老牛有些奇怪地边走边摇头。他起身去给老磨添绿豆。木勺老在手里抖动,他真想把它扔到一边去。有一次木勺掉在老磨上,老磨载了它悠悠地转。勺柄转到小葵的方向时,突然像定住的罗盘针,一动不动地指着小葵。小葵往前走一步,叫着:“抱朴,你、我。”抱朴取起木勺,老磨重新转动起来。小葵小声问:“下工回家时,你能在河滩上等等我吗?下工......”抱朴额头上渗出了汗珠,他久久地盯着小葵。木桶里的浆液满了,另一个女工走了进来。一会儿该换班了,抱朴下工了。
抱朴没有像往常一样穿过河滩。他不知为什么想绕开河滩。他走得很慢。走啊走啊,两条腿那么沉重。后来他就不走了,定住似的一动不动。这时候晚霞像火焰一样燃烧,抱朴宽宽的后背给映得彤红。他在霞光里摇晃了一下,突然转身向着河滩跑去了。他像要扑向一个什么东西,没命地奔跑,嘴里同时还发出了谁也听不清的咕囔声。他跑着,满头黑发都在微风中扬起来。这健壮结实的身躯颠晃着,两只胳膊在身侧奓开,迈出的每一脚都给润湿的泥土夯上一个深深的印子。他跑着跑着,猛地就立住了。
一丛最大的柳棵下,站着小葵。小葵头发上扎了一块红手帕。
抱朴站着,最后缓慢地走了过去。他走到近前,看到她哭了。她说她刚才看到他是往另一个方向走去的。
他们都蹲在了柳棵下。小葵还是流着泪水。抱朴慌乱地点燃了一支烟,小葵把烟取下来扔掉。她把头顶在了他的胸膛上。抱朴用两臂揽着她,吻着她的头发。她仰起脸看着他,他伸出粗大的手掌给她抹眼泪,她重新低下了头。他吻着她,吻着她,摇了摇头。他说:“小葵,我不明白你。”小葵点点头:“你不会明白我。我也不明白我。你抱着木勺坐在老磨屋里,不说一句话。你像个石头人,挺有劲似的。反正,我害怕不说一句话的人。我知道我早晚得给你。”抱朴把她的脸捧正了,看着这双火辣辣的眼睛。他还是摇头:“我是老隋家的人哪......你给我?”小葵点着头。接下去谁都不说话。他们就这样依偎着,直到太阳完全落下去。后来他们起身往回走去。抱朴分手时望着她,说:“你和我都是不爱说话的人。”小葵抚摸着她粗粗的手掌,又把它捧起来,放在鼻子底下嗅着。
抱朴想,他就是被小葵嗅过手掌之后,才常常睡不着的。他在炕上翻动着身子,好不容易要睡过去了,又立刻有人过来捧起他的手掌。他伸着双手,让她嗅着,心中无比甜蜜。她走出厢房去,他也跟上她走出来。月色下,一切都朦朦胧胧的。她走在前边,他一眨眼睛,她又不见了。后来她又从他的身后跳出来,身子轻得像一捆秫秸,原来还是桂桂。“桂桂!桂桂!......”他呼叫着,伸出手去,结果前边只剩下一片洁白的月色了。一夜未眠,第二还要去老磨屋。老磨屋只剩下她的蝈蝈笼,她再也不来抬木桶了。他采些玉瓜花儿喂着她的蝈蝈。他到粉丝房里找她,见她正在涮粉丝,胳膊被水泡得赤红。他没有喊她。老李家的李兆路正坐在高处拍打漏粉丝的铁瓢,一边打一边哼:“吭呀!吭呀!”下边有人说:“这个家伙真能打。”抱朴抬头看了看这个粗臂汉子,见他老用眼睛盯住下边的小葵。抱朴一声不吭地回到老磨屋了。老磨呜隆呜隆地转着。老牛在巨磨的声音里微微摇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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