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朴抱住了弟弟,紧贴着他的脸,两个人的泪珠一起滚动。抱朴嘴唇抖动着,不住地安慰弟弟,但自己到底在说什么却一点也不知道:
“见素,我全听见,我全能明白。我不该来使你难受。可我像你一样忍不住。我知道你说对了,你把老隋家的心里话说出来了。可是你到底年轻,你还年轻。你只说对了一多半。你还不知道有另一种情况,就是说,老隋家的人还会因为另一种情况去折磨自己。那也许更苦哩,见素,那也许更苦。我现在就遇到了这种情况,就是这样......”
抱朴的手不断在弟弟的背上拍打着,两个人慢慢都安静下来了。他们又坐在了炕上。见素狠狠地抹去泪水,低着头去寻找烟斗。他燃上一锅烟吸着,盯着窗外无边的夜色,声音低低地说道:“叔父胡吃海喝了一辈子,他的心受的折磨最少。爸爸规矩了一辈子,最后算帐累死了。咱俩给关在书房里,你练字我就得研墨。爸爸死了,你又把我关在书房里。你教我念『仁义』,我重复一声『仁义』!你教我写『爱人』我一笔一画写下『爱人』......”抱朴听着弟弟的话,一声不响,头颅低低地垂着。他眼前又出现了燃烧着的老宅正屋,看见了红色的火蛇球成一团,从屋檐上掉下来,四散爬去。正屋完全烧起来了,后母在炕上滚动......抱朴垂着头,猛地抬起来。他忽然心底涌起了一阵冲动,要跟弟弟讲一讲茴子──见素的生身母亲是怎么死的。但他咬了咬牙,终于克制下来。
这一夜,他们就这样捱到了窗户变亮。
河边,老磨呜隆呜隆地转着。抱朴怀抱着滑溜溜的木勺,一动不动地坐在最大的一个磨屋里。他每天这样坐上十二个钟点,再由一个老头子把他换回去。看老磨都是老头子做的事情,这个方木凳几十年被老头子们坐下来,还很结实。给老隋家看了一辈子老磨的那个老人见隋迎之死了,说一声“我也去了”,就死在了这个方木凳上。老磨屋全由青石垒成,像些古城堡一样踞在河边上,迎接了一辈又一辈人。牛蹄踩不到的地方是青苔,青苔新旧交错,有点像巨兽身上明明暗暗的毛斑。老头子死了;还有一个老粉匠师傅因为“倒缸”吊死在里面,老磨屋都一声不吭。它们仿佛是洼狸镇的一个个深邃而博大的心灵。在最苦难的日子里,总有人跑到老磨屋这儿做点什么。土改复查那几年,有人要合家逃离洼狸镇,走前偷偷跪在这儿磕头。还乡团把四十二个男男女女活埋在一个红薯窖里,有人就在这儿烧纸。老磨屋一声不吭。它只有一个小小的窗洞,一个眼睛。看磨人透过它的眼睛去遥望田野和河滩。抱朴每天从这个小窗洞上看出去,第一眼望到的就是那棵被巨雷劈掉的大臭椿树。如今它是只剩下一截树干了。当时镇上人都去研究它的毁灭。人们热闹过了,抱朴一个人才去端详它。他黑着脸看着它的破败相,心情压抑。约摸两个人才能搂抱过来的树干被半腰斩断,雪白的木心像折了的骨头。它的繁茂的树冠前不久还荫护一片泥土,喷吐着水气,而今被撕成了碎片。木心边缘凝结着黑紫色的液汁,那是它被雷火炙糊了的血液。一股奇怪的气味从它身上散发出来,抱朴知道这是死亡的气味儿。雷电是宇宙的枪弹,它怎么单单击中了臭椿树、又怎么单单选择了那个夜晚?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抱朴弯腰收拾起一些臭椿的残片,回到他的老磨屋了。河滩上那一溜儿古堡似的废弃的磨屋,都是粉丝工业最兴盛的年头里留下的。其中不少磨屋,在他幼小的时候还隆隆作响。父亲死在红高粱田里之后,老磨屋就相继破败死亡,只留下最大的几个。至于磨屋为什么都盖在河边上,那首先是因为取水方便。后来抱朴从河堤下留出的石槽又看出,很久以前老磨是用河水作为动力的。这使他明白了芦青河的确是步步萎缩的。他由此推断多少年前挖出的老船,会是行驶在浩渺激荡的河面上的;那古老的洼狸镇码头,也必定樯桅如林。人世沧桑,星转斗移,一切这样难以预料。老磨不紧不慢地磨着岁月。老磨屋改为机器动力,那交错的皮带和繁多的变速轮使人眼花缭乱。世界就是这样突然变了脸相。多少人来看机器,老磨屋空前热闹。后来,就是人们慢慢走光了的时候,抱朴从小窗洞往外望着,看到了手提菜篮的小葵和长不大的孩子小累累。他呼唤了那个孩子一声,可是没有响应。
多少年前他和弟弟抱头哭泣的那个夜晚如在眼前。那天两个男子汉在深夜里一块儿哭着,诉说到天明。这个夜晚在抱朴心上留下了永久的痕迹。他睡不着,一遍遍地想她,想小累累。终于有一天他遇到小葵一个人在河边田头上摘蓖麻,就横下心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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