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船(35)

2025-10-10 评论

  小葵没有理他,一颗一颗摘着蓖麻。他也没有做声,一颗一颗摘着蓖麻。他们两人默默摘着。红塑料提兜快要装满的时候,小葵坐在地上哭了。抱朴手指抖着去衣兜里掏烟,烟丝撒了一地。他说:“小葵,我要跟你说说我......”小葵抬头望着他,咬了咬嘴唇:“你是谁?你十年来没跟我说一句话,我也没见到你。我不认得你是谁。”抱朴叫着:“小葵!小葵!”小葵哇哇地哭出声音来,身子歪在了地上。抱朴声音急促,有些慌张:“我知道你恨我,多少年就这么恨下来。可我比你还要恨我自己,咱俩多少年恨的是一个人。这个人毁了你的日子,对不起死在东北煤窑里的兆路兄弟,他有罪。他应该赎罪,他再不敢想一下打雷下雨的那天晚上,再不敢靠近老赵家的巷子......”
  小葵从地上爬起来,死死盯住他,嘴角抖着说:“你有什么对不起兆路的?是我几年前就发誓要给你。兆路死在煤窑里了,他的命和我一样苦。我难受死了,心想兆路带上我一起死在煤窑里就好了,他偏偏撇下我和小累累。我为他戴了一年孝,洼狸镇没有一个女人为男人戴一年孝。对得起对不起也就这样了,我还得活。我还得有个男人,我还想老磨屋里那个该死的蝈蝈笼啊......我夜里睡不着,一遍又一遍骂看老磨的那个人没良心......”她诉说着,眼泪就干结在睫毛上。抱朴的心被她搓揉得鲜血淋漓,竟然半天吐不出一句话来。最后他大口喘息起来,用手捣着泥土说:“你听我说!你听我说!你只明白你自己,你不明白男人,你更不明白老隋家的男人。这家男人活过来都不容易,如今再没有胆气了。也许这样的人一辈子只配坐在老磨屋里。你不想想,我到后来差不多天天能望见兆路狠劲瞪着我的两只眼,我一动也不敢活动。我睡不着,事情在心里拧来拧去。我想起了多少年前柳棵下的情景,我记得几天之后你就再不敢到老磨屋里去了。我知道有人看出了什么,老赵家的人盯上我了。后来你说你跟兆路的事四爷爷点头了,我就算打根上绝望了。那个打雷的晚上我是疯了。我的胆气也不知从哪里突然就跑出来。我知道兆路死了我再去找你,老赵家的人又会记起多少年前的事。他们会顺藤摸瓜地想出一些又一些事,把你说成坏女人,把我说成个夺人家妻子的恶人。我们两个都抬不起头来。我还想起那个被我捣碎的窗子,心立刻怦怦跳。我不知道第二天老赵家有人问起时,你是怎么应付的......我睡不着,净想这些。我还想起了父亲一天到晚算帐的事,想起他出去还帐。把血全吐到了老红马的脊背上。我知道老隋家的后一辈人再也不要欠帐了,谁的帐也不要欠。可我今生是欠下兆路的了,我真不敢想,不敢想......”
  小葵呆呆地望着满脸红涨、激动不已的抱朴。这个抱朴竟然全身颤抖着。她惊讶地看着他,说不出话。眼前这个男人有些陌生了。可她从小就熟悉他。瞧他想到了哪里,想得多细,他甚至到现在还惦念被他捣碎的那扇窗子怎么了结。没人问起那扇窗子,因为风雨拍碎的窗子太多了。她也不明白他们老隋家欠了谁的帐,更不记得父亲曾经出去还帐。她想他是被日子挤弄得胡涂错乱了,他说的话有时就别想明白。这么说多少年来他日日夜夜里受着折磨。小葵看见他额角、头颅四周,都有发亮的白发生出来。他的脸色还莫名其妙地发红,身子看上去也还壮;可是脸上有永远也退不掉的愁容,睫毛已经被他自己用疲倦的手指揉断了。小葵的心抖动了一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看见抱朴的眼神变直了,僵僵地望着她。她也用询问的目光望着他。他声音微弱极了,像是悄悄地问了句:
  “小累累到底是谁的孩子?”
  小葵怔了一下。她更加胡涂了。她喃喃地说:“是我的,我和兆路的......”
  抱朴不信任地看着她。
  小葵被这一双目光逼视得不能支持。她把脸转向河堤,喘息着说:“你想到了哪里!你整天胡乱寻思,你自己也不明白你寻思了些什么。这样长了,连我也会给你搅胡涂。抱朴,你怎么能想这些。我真怕你是明白不了啦──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吧?听见了吧?”她转过脸来,抱朴还是不信任地盯着她。她就迎着这目光喊了一声:“你傻楞什么!孩子的爸爸是李兆路!”抱朴在喊声里垂下了头,像被雹子打折的一棵谷子。他搓着手,咕哝说:“不是这样,不可能是这样......小累累和我把什么都说透彻了。我们说得那么多,全说透彻了。我信孩子,我信他自己......”小葵更正道:“小累累说不了几句话,他不会跟你说多少话。我心里明白。”抱朴点点头:“他不说话。可我们用眼神把什么都说完了。你不知道,有些事就得用眼神去说。我明白他的,他也明白我的。”小葵不做声了。她想完了,说到这一步,谁还有什么话可说。她又气恼,又可怜他。多少年的艾怨和嫉恨全没了影儿,一股热流冲撞着她的周身。慢慢她的下巴抖动起来,肩膀也抖动起来。她蹲在那儿,身子不由得向前伏去,两臂牢牢地搂住了抱朴,嘴里连连说着:“抱朴,快扔了那些古怪念头吧,我们搬到一块儿吧,救救我,也救救你......”抱朴去推她的手臂,粗糙的手掌按在她温热的软乎乎的肩头上,立刻就不动了。他抱着她,去吻她的头发。他的阔大的巴掌按在她高高的乳房上,感受到了那颗心的跳动。小葵把头埋在他的胸膛上,深深地埋下去。她寻找那种熟悉的男人的气味,忘记了这是在蓖麻林里。不远处芦青河水缓缓流动的声音正传过来。小葵又享受到一只大手缓慢而又温柔的抚摸了。她愿这种抚摸一直下去,直到太阳西沉,直到永远。她不由自主地说道:“......晚上九点,小累累就睡着了。我打开窗户──”这会儿她突然感到那只大手停住了。她惊愕地抬起头来,见抱朴正低着眉,从蓖麻空隙里向前望去──远处的河堤上,高顶街书记李玉明正领一帮人走着,边走边指点着河水议论什么。小葵看着,心里猛地涌起了一股冲动,她挣脱了他的手臂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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