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醋味弥漫了整个粉丝大厂;第三天上,沉淀池又发出一股透着辛辣的焦糊气味;到了第四天,各种气味终于被无法抵挡的臭味笼罩起来。臭味越来越恶,人们都在心里惊呼“完了”。高顶街书记李玉明来了,眉头紧皱。主任栾春记连声大骂,嫌扶缸的措施太不得力。老多多去老磨屋请抱朴,见素想哥哥一准不会来。当抱朴跟着老多多跨进门时,见素深深地吃了一惊。他狠狠地盯了哥哥一眼。抱朴好象一切皆无察觉,宽宽的后背弓下来,鼻孔微仰,直奔沉淀池而去......老多多亲手在门框上拴了乞求保佑的红布条,又去“洼狸大商店”请来了张王氏。张王氏过早地穿上了棉背心,显得腹部很大。她两手按腹走进门来,刚一站定就左右观望,无比警惕,两眼雪亮。最后她在老多多亲手搬来的一把大太师椅上坐了,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抱朴在一个角落里蹲了半个时辰,然后脱得上身只穿一个背心,猛力泼起池里的浆液。泼过一会儿,他又到浸烫池、淀粉凉台上一一看过。这样过了十几天。这段时间里,他除了解溲从未离开粉丝大厂一步。饿了他就团一块淀粉烧了吃,夜间倚墙而眠。见素曾经喊过他,他一声不吭。没有多久他就脸色灰暗,嗓子也哑了,红着眼睛用手跟人交谈。
张王氏吸引了很多的人。人们都看到她多灰的鼻翼不停地张大,喉结也上下滑动,不吭一声。到后来张王氏扬扬右手,让老多多驱开众人,然后语气平缓地念道:“冤无头来债无主,没有云彩也下雨。初七初九犯小人,泥鳅一摆搅水浑。”老多多惊慌地说:“『小人』姓隋吧?”张王氏摇摇头,又念出一句:“天下女人是小人,女人之心有裂纹。”赵多多揣摩着,陷入了茫然。他求张王氏再解,张王氏露出黑短的牙齿,缩了缩嘴角,说:“让我替你祷告祷告吧。”说完闭上眼睛,将两脚也收到椅面上,咕哝起来。她的话再没法听清。老多多无声地蹲在一旁,额头上渗出一些小小的汗粒。张王氏坐功极深,竟然端坐椅上直到第二天放明。夜里她的祷告声渐弱直到没有,可是夜深人静时又陡然响起。几个伏在浆缸和水盆边的姑娘纷纷被惊起来,恍惚间箭一般奔到太师椅跟前。张王氏纹丝不动,嗡嗡的咕哝声里插一句“大胆”──姑娘们赶紧又跑回原来的地方。
抱朴一直在沉淀池边过夜,待到一切正常,粉丝房里清香四溢,才回到了他的老磨屋。“砰砰”的打瓢声重新响起,闹闹又涮洗起粉丝来。赵多多十天里已经积成大病,头疼欲裂,让人用火罐把前额印了三个紫印。但他头脑仍然胡涂,难以弄明白将“倒缸”扶正的是神人张王氏,还是凡人隋抱朴。
见素直眼瞅着哥哥回到了磨屋。停了两天,他去找哥哥,一进门抱朴就用眼睛盯住了他。见素并不畏惧这对目光,也迎着他看去。抱朴咬着牙关,颊肉抖了一下,目光越来越冷。见素吃惊地问:“我怎么了?”抱朴哼一句:“你明白。”“我一点不明白。”抱朴大吼一声:
“你糟踢了上万斤绿豆!”
见素脸色发青,坚决否认。他解释着,激动得嘴唇抖动。最后他冷冷地笑了:“我真想那么做。可我没找到机会下手。这真是天意。”抱朴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说道:“我知道你是个什么脾性。我怎么能不知道。我坐在老磨屋里,老觉得会有这么一天。你也太下得手去了......”见素气愤地打断他:“我跟你说过,这不是我!不是我!我知道『倒缸』了,高兴坏了,可也吃了一惊......我往厂里跑,一路上只想:真是天意!”抱朴起身去摊绿豆,木勺扬在空中停住了。他回身注视着见素。见素跺着脚:“我干吗要瞒着你?我刚才还告诉了你:我也想寻机会下手。不过这次真不是我干的。”抱朴咬了咬嘴唇,去摊绿豆了。他重新坐到方木凳上,吸着烟,望着那个小窗洞自语着:“可是我已经把这笔帐记在老隋家身上了。我信你了,这不是你干的。不过我心里早把这笔帐记在老隋家身上了。我老想这是老隋家人犯下的一个罪过,太对不起洼狸镇......”抱朴说着,声音越来越低。见素有些恼怒,盯着他掺了银丝的头发,大声问:“为什么?”抱朴点点头:
“因为你已经起意。”
见素像是一下蹦到了哥哥的对面,抖着手掌嚷:“我起意了,不过我到底没做。『倒缸』了,我高兴。我倒想这下子老多多是活该倒霉。我知道他最后非请你不可,我倒是要看看你来不来。我那几天死盯着老磨屋的门。你到底走出来了,你真了不起!你真对得起老隋家!你替老多多扶缸,不怕有人背后戳脊梁骨吗?我不怕你生气,我就骂了你!”见素的脸红起来,汗珠又在颊上滚动了。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张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