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喜在围裙上搓着发红的两手和胳膊。她嘴唇抖着,嘴里发出嗡嗡嘤嘤的声音,高高的胸脯不住地颤动。见素灼亮的黑眼睛看着她,她往后退着。后来她蹲在了地上,低头看自己红红的两手。见素一双激怒的眼睛在她身上扫来扫去,心中突然一阵灼热。他走过去,毫不犹豫地伸出强劲的双臂,将她抱了起来。她的头歪在他的胳膊上,嘴唇紧紧地贴上去。见素把她抱到沉淀池跟前,看着她的脸说:“我把你扔下去吧?你来得真不是个时候!”大喜火辣辣的眼睛看着他,说:“你不能。”见素无可奈何地笑笑:“你真有数。”他把她包在宽大的斗篷襟子里,感受着她的激动。她被紧紧包裹着,可是并不老实,一双手按在见素的胸口上,又把头伏上去。见素低头从斗篷的空隙里看着她,心想这真是一只美丽的肥猫。他说:“我要这样把你抱进我的厢房里去。”大喜喘息着,声音断断续续:“见素哥,把我给你,给你吧......我一亿个喜欢你!我......”大喜用一个巨数表达了她的爱情。见素抱着她的手臂猛地一震。他马上又想起了那个日夜缠绕着他的大数。他不顾一切地从斗篷中托起她来,吻她裸露着的皮肤,嘴里咕哝着:“那个大数,慢慢就会减少......大喜,你就是一个大数!”大喜泪流满面,吭吭哧哧地说:“我一亿个喜欢你......你、你抱走我吧。上哪去都行。我跟着你。你要我吧?你要了我,再杀了我,我也不怨恨你......我!”见素莫名其妙地拍打着她,后来又用斗篷裹起来。他看着渐渐变亮了的屋子,说一声:“早晚要你。”就把她放到地上,让她回粉丝房去。她不愿离开,他推了她一下,她才后退着走了。
“可怜的东西!”见素在心里说道。
以后好多天,见素回忆起沉淀池边的那个黎明时,还深深地遗憾。他后悔手脚太迟缓,便宜了赵多多;甚至更后悔没有把大喜一口气抱回家来。一个健壮的成熟的男性,周身的热血在激荡回旋,使他既不能安眠也不能算帐。那个大数像一张细丝网绞在了他的身上,紧紧地勒进皮肉里,难受极了。他在炕上焦躁地滚动,直到炕席子上染了血。他沾在手上嗅了嗅,血腥味儿刺鼻。他重新仰卧下来,盯着焦黑的屋梁。他心里明白:那两个事情迟早都会做成,必定做成。
第三天上,老多多突然差人来厢房里喊见素。那个人急急慌慌地喊着:“倒缸了!倒缸了!”
见素“啊”地一声坐起来,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连着问了几遍,快乐的小虫在心里爬起来。他胡乱披上衣服,一颗心“怦怦”跳着,往厂里跑去。
好多人垂手站在门外,老多多眼睛通红里外乱窜。见素到处看着,无限欣喜又无限费解。打瓢的人卖力地拍打,“砰砰”声一如既往,可怜他汗水如雨,乳白的淀粉糊糊就是拉不出丝。一截一截断掉的粉丝在滚水里泛着,像一些顽皮的小鱼。搅拌浆子糊糊的人像过去一样围着一个大瓷盆转着,一男一女间隔分开,哼哼呀呀地走。老多多疑心是糊糊搅得不匀,这时大声催促他们把打拍号子哼得再响一些。于是男男女女“哼呀哼呀”大叫起来,叫一声挪一步,半个膀子几乎都插到了糊糊中。见素又到沉淀池跟前去看,刚一走近,就闻到了一股醋味。水泥台上一溜沉淀试验杯无一沉淀,淀粉小颗粒在杯里不安分地活动。池面再也不是可爱的淡绿色,而是浑浊一片,泡沫生生灭灭。有一个巨大的圆泡凝在池子中央,好长时间没有破碎,后来又“啵”的一声无影无踪。当见素重新迈进粉丝房时,已经隐隐约约闻到了一股臭气。见素的心愉快地跳动了几下。他知道这次“倒缸”相当严重,因为上一次大“倒缸”就曾闻过这种气味。他蹲下抽起烟来,一双眼睛四下里瞟着。闹闹在涮粉丝,这会儿被浆液中的怪味顶得捂住鼻子跑开了,要到窗口透透气。老多多怒冲冲地拦住她,吆喝着:“回去干活!我看他妈的今天谁敢动......”见素觉得这真有趣。他认为所有的脸都被一只看不见的神灵之手摆弄得肃穆庄严了。没有谁敢嬉笑。所有人都沉默了。见素看着大喜,觉得惟有她恬静而轻松,不时地瞥他一眼。她在这时候竟然有妩媚之感。这真奇怪。
老多多很快就精疲力竭了。他四处寻找见素,最后一转脸看到了,恶眉恶眼地说:“这就看你这个技术员的戏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见素吐一口烟:“不错。我蹲在这里看了半天,看看门道。不过哪个技术员也不敢保证一辈子不『倒缸』......”老多多吼了一声:“倒了缸,你来扶!扶不起,请你哥去!”见素笑笑,向沉淀池走去。他在老多多的注视下用铁瓢一下下泼着浆液。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后来他又到搅拌糊糊的瓷盆前面看了看,叫一声“停”。他试了浸烫豆子的水温,指示重新换水。老多多一直跟在他的身后。见素告诉对方:先用五天的时间看看吧,也许有点把握。老多多无可奈何,喉咙里发出哼哼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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