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船(40)

2025-10-10 评论

  他们把一个矮脚白桌抬到炕上,一边一个坐下喝酒。炕下生了火,两人老要冒汗。老多多从铺盖卷里抽出一瓶茅台。他说:“这是我孝敬四爷爷的。不过我先挑出一瓶验验真假。上一回四爷爷抿一小口就知道是假的,从窗户上一抬手扔了出去......啧啧。真假?真的。”见素喝得很少,老多多今夜贪酒。他坐在那儿摇晃着,看着见素。他觉得见素的头一会儿放大一会儿缩小──这真是一个奇怪现象。这大概是老隋家人的一个奇怪现象。老多多笑着揉一揉眼。他问:“见素,你说这个年头有没有哪个冤家在算计我?”见素不语。他接上又说:“我红火,他们害气。这还是刚刚红火哩!人家有些『企业家』三辆四辆小汽车也买上了,身子边上就有一个女秘书。这些东西咱也要。你说能没有人算计我?”见素抬眼看了看老多多,见他眼皮垂了垂。老多多用力抿着嘴角,把个酒盅捏碎在桌子上,说:“洼狸镇上敢算计老赵家的,也就是老隋家的人了......哼哼!不过如今别人算计我,我伸出一个手指头就能把他捅倒;要是老隋家的小子算计我,我一根手指头也不伸。”老多多说着嘿嘿地笑,身子挺直起来。见素不解地看着他。
  老多多站在那儿,接上说:“不用伸手指。我只用下边那个东西就把他干倒了。”说着撅撅臀部,将身子用力往前一耸。
  见素的血猛地涌到了头上,牙齿发出了声音。他眼角瞟着窗台上那把砍刀。
  老多多捏碎了酒盅就无意喝酒,这会儿从什么地方找出一根生锈的针钉起扣子来。他光着肥肥的臂膀,每一针都拉出很长的线,手捏锈针扬在空中,一身皮肉奇怪地抖动三两下。见素眼盯着那把砍刀,老多多还是一下一下拉线。老多多有一次捏针的手拉到见素头顶那么高,突然针尖倒向外侧,飞快地朝见素右眼刺来。见素尖叫一声摆头向左,同时右手铁定地把住那只举针的肥手。老多多看着见素,说一声“好险”,哼哼地笑起来。见素的心怦怦跳着,只是不松手,盯着砍刀的眼放出光来。老多多这时说一声“看手”,然后被握住那只手的小拇指狠劲抠了一下,抠在见素食指指甲上边一点。痛疼钻心,见素一抖,老多多乘机手腕一扭,挣脱出捏针的那只手......生锈的针重新插到扣子上,慢吞吞地拉出长长的黑线。他一边钉扣子一边说:“到底是年轻,不行。你知道我这一手是战争年代学来的。你没经过战争......你哥哥招数也许好些。”  
  见素那天夜里几乎是全身颤抖着离开了老多多。他想马上去河边磨屋里,但又不想和抱朴讲什么。上一回在老磨屋里的争执如在眼前。他在冰凉的西风中踉跄着,咬了咬牙,决定让老多多的粉丝大厂来一次“倒缸”。主意已定,身子颤抖得立刻轻了。回到厢房浑身疲倦,但又睡不着,就接上算起帐来。他一边算帐一边想,待到黎明时分,粉丝房里的人也到了最困乏的时刻。那个时候动手再好也没有了。要使粉丝厂“倒缸”十分容易,无论是磨绿豆、淀粉沉淀、搅拌淀粉糊糊、水温、浸烫绿豆、搭配浆液......任何一个环节出点差错都会“倒缸”,让一些人叫苦不叠。最便当的办法也许就是在浆液上下手了。
  街巷上的鸡一声一声啼叫。见素往粉丝房走去。天有些冷,他披了一件黑布斗篷。
  沉淀池四周静静的,看池的人已经找地方歇息去了。见素站在池边,看着汽灯下泛着淡绿光色的浆液。浆液的颜色十分可爱,池面上平静如镜。淀粉在浆液里酣睡,酵母怀抱着它的婴儿。一股芬芳的、透着一点儿微酸的气味涌进了鼻孔。他知道这是再理想也没有的浆液了,它滋养着整个粉丝厂,使下几道工序处于最佳状态。灯光将他的影子投到池面上,他觉得池水像一双纯洁无瑕的处女的眼睛。他移开目光,搜寻铁瓢和滚烫的热水管──只要浇进热水、掺入几瓢黑粉酵母,一切也就了结了。隔壁的粉丝房没有一声喧闹,“砰砰”地打瓢声有气无力。见素找到热水软管拖过来,又转身去找黑粉酵母。正这时有人打了一声哈欠──大喜揉着眼睛从隔壁走出来,不知要到哪去,正迷迷糊糊地往沉淀池这边走来。见素赶忙将两手抄进斗篷里,笔直地站在了那儿。大喜一抬头看到了见素,眼睛一亮,睡意全无。她咳了一声,直盯着热水管流出的热水、腾腾升起的白气。她叫了一声:“见素哥......”见素没有回答,阴沉着脸,轻轻地将热水软管踩在脚下。他恨不能将大喜抱起来扔进沉淀池里。他在心里念叨,但愿这个满脸憨气的大喜什么也看不懂。他用脚将热水管拨到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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