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船(44)

2025-10-10 评论

  见素常常醒来。夜晚显得漫长而乏味了。睡不着,就算那笔帐。他有时想着父亲──也许两辈人算的是一笔帐,父亲没有算完,儿子再接上。这有点像河边的老磨,一代一代地旋转下来,磨沟秃了,就请磨匠重新凿好,接上去旋转......一天半夜,见素正苦苦地趴在桌上,突然有人敲门。他急忙藏起纸笔。开了门,跳进来的是大喜。她慌慌地盯着见素,兴奋不安,两手在紧绷的裤腿上磨擦着。见素压低了声音问:“你来干什么?”
  大喜反手合上了门,嗓子颤颤地说:“我,我来告......告诉你个事情。”见素有些烦躁和焦灼,声音里透着急促:“到底是什么事?”大喜的身子激动得前后晃动起来,说:
  “是我给老多多倒了缸。”
  “真的?真的吗?”见素上前一步,大声追问起来。大喜的脸像红布一样,她用手捂住了见素的嘴巴,凑近了他的耳朵说:“真的。那天早晨我全看明白了。我知道你为我耽误了做它。我一亿个喜欢你,就该帮你做了......谁也不知道。”......见素呆住了,很近地看着大喜。他发觉她的眼睫毛真长。他紧紧地抱住了她,吻着,连连说:“啊啊,好大喜,我的好大喜,啊啊!......”他这时脑子里蓦然闪过那天哥哥在老磨屋里说过的一句话:“......我已经把这笔帐记在老隋家身上了!”他的心不禁一动:真的,这笔帐追究起来,到底还是该记在老隋家身上,大喜只不过是代他动了动手......见素把抖动不停的大喜抱到炕上,伏下身子,发疯似地吻她,吻她的又大又亮的眼睛。

整个洼狸镇变得灯火辉煌了。镇上人惊喜异常,开始用另一副眼光去看李知常了。以前大家见到这个腰上挂了电工刀子的小伙子,就讪笑着互相盯一眼。有人感叹道:“到底是老李家的人啊!”那没有说出的意思谁都能明白:老李家就是出这号的人。多少年来这个家族简直成了邪僻古怪的代名词,让人不好理解,功过难评。远的不讲,近几十年里老李家就出过老和尚李玄通、给资本家开机器的李其生,如今又有个李知常。安装电灯的日子里,李知常面部挂着灰尘,头发老长,在镇子里急匆匆地来去,鼻尖上永远有几颗汗粒。常和他走在一起的还有勘探队的李技术员、老隋家的那个老浪荡鬼隋不召。有人说李知常为了讨好隋含章,一口气给她的屋子安装了两个电灯;另有人跑去看了,回来证明纯属谣传。不过李知常没有给精神失常的父亲安装电灯倒是真的,有人看见李其生悲哀地走上街头,手指一个路灯骂起儿子来......镇上人看着忙忙碌碌的李知常,不由得在心里对照当年的李其生。那时候李其生刚从资本家的机器屋子里钻出来,已经很不光彩,就拚命地用汗水去洗刷自己。他为了完成农业社交给的任务,有时多少天不愿回家。他的老伴生前曾流着泪对本家侄子李玉明哭诉,说他们老李家就出这样的怪人哪,谁跟了老李家的人做了媳妇,就得打谱过这种不死不活的日子──老公公李玄通跑到山里闹玄;男人李其生生不逢时,要不也难说就不是和尚(如今还不和出家人一样?),她说自己像寡妇,李知常像孤儿。李玉明只得陪着她难过......那真是个着了魔的年代,直到今天,镇上人对那一切还记忆犹新。
  据报上登,那一年全国的高级社已经发展成了一个巨数:四十八万八千多个。一个高级社平均有二百零六个农户,那么全国有一亿零五十二万八千多个农户是高级社里的人了。这占了全国总数的百分之八十三。李其生就是这一年从东北回来做了社里人的。他给资本家开机器,洼狸镇人为了方便起见,就喊他“资本家”。这当然也反映了镇上人遇事不求甚解的老毛病。他回来不久,国家给全国的农业社供应了一百零四万部耕地用的双轮双铧犁,高顶街农业社也分得了一个。大家当天就把这个耕地的机器拴上两匹马,拉到了田野里。马一走,那上面的两个轮子果然转动起来。它上面有几个粗糙的手摇柄,任何人都不敢扳动。铧轮滚动,吱吱的声音招来了很多人。可是大家都发现了它致命的弱点:犁铧并不入土。失望中有人想起了见过大世面的驶船人隋不召,就去将他喊了来。他瞪圆了小灰眼珠,端量了一会儿,指着一个手摇柄对大家说:“那是舵。”接着就去扳。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见“咯登”一声,然后双轮迅速停住,两个犁铧深深地扎入土中。两匹马双蹄腾空,痛苦地长啸一声。这时高顶街的老头儿、四爷爷赵炳迈前一步喝住了两匹马,镇长周子夫有些气恼地轻轻推开了隋不召。李其生不愧是开过大机器的人,他走到这架“耕地机”跟前,毫不犹豫地直接摇动那几个手摇柄,同时吆喝牲口。双轮滚动如初,双铧翻起油黑的泥浪。众人齐声喝彩,周子夫兴奋地当胸打了李其生一拳说:“还是资本家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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