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其生归来不久就赢得了全镇人的信任,与隋不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双铧犁滚动而去,一群人也随之而去时,原地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两个人互相注视。隋不召先一步走上前去,握住李其生的手说:“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这样的人以前镇上还没有。我服气你了。你今后必定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也懂些机器,不过我是一直在水上过活的人,一落到地上就显得不中用了。以后咱多帮衬。”他说着,久久不愿松手。李其生激动地感叹:“啊!啊!嗯!嗯!”他们从此结成朋友。
随着双铧犁的诞生,渐渐很多事情都变得让人耳目一新了。这也是个用数码表达一切的年代,报上一刻不停地公布着一个个巨数,洼狸镇人的心身全被密密麻麻的数码所占据。一个遥远的干旱的山村里大解旱围,一个月打出了四百四十六眼水井。一个乡的土地亩产六十六万斤地瓜零四千二百一十六斤黄豆:具体方法是播种后一百三十二天的早晨浇人粪尿五千三百六十四勺,合二百五十五桶;处暑的当天再撒干灰一百六十四斤。镇上文书每天都忙着记录这些数字。植物、器具、动物,无一不是用数码表达的。某村贫农老社员王大贵反复试验三千六百一十二次,制成了酒糟新式混合饲料,八十三斤的猪食用这种饲料四十一天,可长成一百九十二斤至二百三十斤不等。由于一切都用数码表达,书报上渐渐都是阿拉伯数码,所以隋不召推断至多两年就会废除汉字。他的这个推断两年之后自然又成笑柄。但数码的确日益发展,后来播种计划也数码化了。省里领导连夜开会,决定地瓜每亩必须种六千三百四十多株;玉米每亩必须种四千五百至八千六百三十棵;豆子必须播下四万八千九百七十多粒。数码印成了红的颜色,印在了省报上。开始人们都不明白为什么数码还要印成红的?后来才知道那可是一个了不起的先兆。那是血的颜色,它预言了围绕着这些数码会出人命。播麦子时,一个扶了一辈子耧的老头见按数码耧下的地块里,麦苗成团,密如牛毛,脸色立刻变了。老头子问四爷爷,四爷爷阴沉着脸说你问镇上领导去。老头子果然去问了,结果被呵斥了一顿,指示他必须执行数码。老头子流着泪播种,最后实在忍不下,偷偷将多余的半麻袋麦种倾入水井。谁知这被民兵发觉了,老头子立即被绑到了镇上。后来又转到高顶街的一个小屋子里,拳打脚踢一夜才放掉。老头子羞愧难当,一夜一夜在田野上游晃。后来,人们在他倾倒麦种的水井里发现了他的尸体。镇上的人自此明白为什么报上的数码要印成红的。
巨大的数码报上终于排不下,镇上就在高土堆上扎起一个高高的木架,有人每天早晚到架顶上呼报数字。一个农业社亩产小麦三千四百五十二斤,计划明年亩产八千六百斤;可是另一个农业社报出崭新的数码:他们的小麦已经亩产八千七百一十二斤,超过了别人的计划一百一十二斤,放了小麦卫星。全省有八百八十多个农业社前去参观,其中有三百多个社当场表态要超过他们。另有几个社亩产仍停留在一千斤左右,省市县研究决定拔他们的“白旗”,撤掉该社领导,展开群众大辩论。有的地方已制成无领无袖的黑布小背心,专给那些亩产低于六千斤的社领导穿用。镇长周子夫对洼狸镇提出了一个口号:亩产谷子两万、玉米两万、地瓜三十四万。四爷爷赵炳说:“这很容易。”第二年高顶街的玉米果然亩产两万一千斤。镇长周子夫亲自来高顶街开大会,给赵炳挂了花,并说:“快向省委报喜!”不久,“两万一千”这个数码赫然印上了省报。由于这个数码是从洼狸镇上报的,所以镇委花钱购买了印有数码的报纸一万五千张。于是所有镇上人都呆呆地盯着这个数码,默默不语:这个巨大的数码是红的!
洼狸镇人一连几天郁郁不快,他们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事情会尾随那个红色的数码而来。大家都沉默不语,要说话也只是相互看一眼。这情形很像老庙刚刚烧掉的那些日子。
大家不安地期待着,不久事情终于发生了。洼狸镇由于报出了那个数码,自此不得安生。那个早晨,一批又一批参观玉米的人来到了。镇长周子夫向参观的人亲自解说,头上还戴了一顶麦秆编的小草帽。镇上人当然早有准备,人们扶着那些玉米秸子立在路边,让参观的人从中走过。每棵玉米都结了十几个棒子,引得外地人张嘴啧舌。他们开始还以为这是奇特的品种,后来才知道不过是普通的玉米。有人一边参观一边自问自答:“照这样下去,三年二载就到了共产主义了。”“傻话连篇,怎么还用得了那么长时间?不用!不用!”......周子夫向大家介绍说:“一般讲来,玉米都是结一个棒子,或者是一大一小两个棒子。为什么这些玉米结了十几个大棒子呢?这是因为高举了革命的红旗。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高顶街的赵炳同志计划明年亩产三万斤玉米!”所有人都鼓起掌来,用眼睛寻找赵炳──三十多岁的赵炳并未被掌声所动,这时睁圆了那双闪亮的眼睛扫视着路两旁扶着玉米棵子的社员。正这时李其生摇晃着手里的玉米棵叫起来,说他看出了手里这棵玉米的毛病:所有的棒子都是从玉米皮里面用细绳儿捆上的!人们听了先是一怔,接上围拢过去。周子夫用手推开众人,手指在李其生的鼻子上对大家说:“这个人是东北回来的资产阶级!”......赵炳笑着走到周子夫跟前,说:“周镇长,你也犯不上跟个疯子认真。这家伙又犯了疯病了。都怪我,人手不够就把他喊来了......”李其生指着玉米秸上的十几个棒子嚷:“我是疯子?”赵炳二话不说,伸开碗口粗的胳膊,五个肉乎乎的手指钢钩一般抓住李其生的衣领。他轻轻地将李其生提离地面三尺有余,然后扑地扔开老远,像扔一件破棉袄。赵炳喝道:“滚回去躺着!”......李其生被摔得一身泥土,没有扑打一下就爬起来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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