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食堂开灶后,再也不用各家各户自己做饭了。看来揭走铁锅炼钢是极其有远见的。所有的粮食都收上去。早午晚都要手提陶罐排队打饭,由一个壮年汉子分发饭菜。他手持一个镶了木把的葫芦瓢,开口就问:“几口?”打饭的报了人头,他就“(同:口光;音:光)(同:口光;音:光)”几瓢饭菜。抱朴从未见到李其生出来打饭,一问才知是别人代他打饭。叔父有时也效法李其生,让抱朴给他捎饭。有一次抱朴去送饭,见他正专心致志读那本航海的古书。这是因为他刚刚去省城报老船回来的缘故。这一切诱发了他扬帆远航的激情,记忆如潮,整个身心都陷入了樯桅之中。抱朴坐在叔父旁边,默默地看着。隋不召翻着那本书,翻到了一个地方,用手指去度量上面的一张图。他摇摇头,嘴里念出:“『子午卯酉、干巽艮坤』......”他又摇了摇头,另翻一页念道:“『......用乙卯三更取郎木山,乙卯八更湾内是三巴哇大山,不可入湾。门右边山尾近看似山寨嘴头,有老古浅,东边是火山二尖,东边山尖高,西边山尖出火,船近火山进门妙。过门右边有湾好泊船,待流水过急水门祭献......门中有屿一列四五个不可近,东北边有老古坪......』”隋不召抬头看着抱朴说:“这些地方我都经过。这本书说得一点不错。唉唉,老船给运走了,郑和大叔在的话一准骂我。不过我怕大食堂取了它烧饭。”抱朴定定地看着那本书,这是他第二次看到它。它藏在砖壁里,由一个铁盒盛着。抱朴记起很多年前叔父拿给他看过,打开铁盒时,有一股屑末像细烟一样飞出来。隋不召手指着一个地方说:“『一更』是六十里。有人说三十里,那是胡诌。古书上记下一条大船离洼狸码头三十更沉了,就是说离这里一千八百里。我就凭这个推断出它不是挖出的这条大船。再说那时的船怪模怪样,你想不出它有多么古怪:用桂树枝做桅杆,编起香茅当旗,桅的顶上还高高挑起一个玉石雕的斑鸠,说是它知道四时的风向......”抱朴把发热的陶罐递给叔父,让他先吃饭。隋不召伸手到陶罐里一摸,摸出一个软软的玉米饼。因为饼太热,他的两手就飞快地倒换。他说:“饼做得不错。颜色也好。共产主义就是好!”他咬一口,又从另一个罐里摸出拌了酱的萝卜。隋不召吃着,问抱朴都有哪几个女人在大食堂里做饭?抱朴说了几个名字,隋不召乐得合不上嘴。他说:“赶空儿我得去大食堂玩玩,教会她们使用自来水。”抱朴不明白,心想拔开葵秆上堵的软木塞就哗哗流水了嘛。他这样想着,提起陶罐回自己的厢房了。
抱朴与桂桂圆房的日子里,仍是吃大食堂。这时的伙食已经大不如从前了。为了保住伙食,河边的老磨终于停转,省下绿豆熬粥喝。打饭的时候再不必用两个陶罐,因为饭菜总是合一。通常是豆渣、菜叶、几颗绿豆混合一起打成稀糊糊,味道特别咸。全镇人都口渴起来,到处都可以看到咕咕喝水的人。大家对于咸粥抱怨但不惊讶,惟对老磨停转深感忧虑。因为人们的记忆中,老磨停转的时候是不多的。有的老人回忆说,闹长毛的日子里,护城河里漂着人头,老磨照常呜隆呜隆转。还乡团杀回来,四十二个人给活埋在红薯窖里,老磨也不过停转了三十多天。就这样,镇上人喝着咸粥,数着老磨停转的日子。当数到第三十三天时,全镇人都有些慌了。有心眼的老婆婆开始收集树叶存放起来,磨屋边上一些发臭的粉渣一夜之间没了踪影。正这时召开了全镇大会,周子夫号召大家用“瓜菜代”的方法暂渡难关,说今天是新的时代,什么也不用怕。还说大食堂的食物欠缺,有部分原因是因为当初收集粮食时,有不少人家匿藏不交。他命令这样的人家必须在会后三天交上粮食,不然严惩不贷。最后他又安慰大家,说万不得已,将重新发动洼狸镇的科学革新力量,投入新式食物的发明工作。总之,不要慌张。办法,总会有的。这个会内容繁杂,有希望也有威胁,不知道该是高兴还是害怕。人们琢磨着“新时代”与“瓜菜代”,琢磨着“新式食物”,猜测着究竟有哪些人家藏匿了粮食。
四天之后,抱朴一家人被几个持枪民兵押走。但他们兄妹三人分押在不同的地方。抱朴进了一间小屋,见小屋里早已坐满了人。他知道被押来的不光是老隋家几个人,心里有些宽慰。一会儿,镇上的一位干部领着一个手拿纸笔的人进来了。他第一个盘问的就是抱朴。他说:“家里的粮食全交了吗?”抱朴点点头:“早就交了。当时说办大食堂了......”干部说:“嗯。”又转脸对拿纸笔的人说:“他的话全记上。”抱朴又补说一句:“家里一粒粮也没有了。”干部盯住他的眼睛问:“你能下保证吗?”抱朴严肃地点头:“能。”“好,全记上。”干部说完,又去问另一些人了。这一天就这样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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