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船(49)

2025-10-10 评论

  正式开起会来。周子夫捏住一张纸念着。念完了这张纸,已过了一个钟点。接上他又念两张关于洼狸镇的省报。报纸展开,人们都认出是登过红色巨数的那张报,不禁吸了一口冷气。有人似乎看见周子夫念一句,扶耧那个老头儿就湿淋淋地在水井里翻滚一下。好不容易两张报都念完了,镇长指示民兵“办起来”。于是有个民兵两手伸到李其生腋下将他扶起,另有两个民兵展开一个彤红的背心给他穿上──红背心是按照黑背心的反面意义想出来的──效果当真不错,李其生穿上它,红光照射脸颊,双目炯炯有神。他抖抖地坐下,又似有不妥地站起来。他向着镇长和四爷爷鞠躬,又向着全场的人鞠躬。他磕磕巴巴地说:“我本、本是一个资产阶级......”周子夫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说:“你如今是一个英雄儿了!”......雄字的“儿”化,使一场人觉得特别有趣,大笑起来。接上去是挂花。民兵把一朵大如葵盘的纸花给李其生别在左胸。李其生从挂上大纸花的那一刻就有些不能支持,身体前倾,嘴角乱抖,双手攥成拳头提至两肋。周子夫看看李其生,与四爷爷对视了一下,急急地喊了一声:“散会了──”这一声自然是李其生听得最真,只见他往上一蹦,然后飞快地向着孤房子的方向跑去。
  但大家没有散去,而是继续在场上游动着。张王氏把泥虎整得“咕咕”响,把野糖插在了头发上。谁买野糖,还能顺便去抚摸一下她的头发。后来她把野糖别在了扣子上,买野糖时就可以摸到胸脯。小见素也买了一支,怯怯地去触了触乳房。张王氏嘻嘻笑着:“这个资本家小崽子挺懂啊!”......野糖和泥虎很快售完了。夜晚,人群在场上点起了大火,尽兴地继续玩。有人还在远处凑趣地嚷叫着什么。张王氏拍打着手掌说着顺口溜儿:“不求金,不求银,求个心里亲......”大火渐渐弱下来,最后场上一片漆黑。有人在黑影里叫着张王氏的小名,张王氏骂着:“去你妈妈的!”她最先一个捂着口袋跑开,因为里面装满了卖泥虎和野糖的钱。
  李其生跑回孤房子就出了毛病。有一次跳起来,头顶差点撞上屋梁。他在炕上翻展不停,有时伸手一扯,扯破了半边席子。幸亏被人发现得早,请来了郭运。郭运只观察了几分钟就得出结论,说是得了“狂病”。人们问他什么狂病,他不详解,只是挥笔开下处方,嘴里重复:“狂病!”李其生的妻子手牵小小的知常,大哭不止,说男人疯了她和孩子可怎么办......一些人折腾至深夜,李其生吃了汤药,才慢慢安静下来。后来郭运又诊了几次,说这种病难以去根,只要不再躁跳起来,也就不碍大事了。他的话也许有理。因为大家后来都看到,李其生安静如常了还是乐于穿起那个红背心,并且极其珍爱那个大如葵盘的纸花。这分明是疾病没有去根。

抱朴很多天以后才得知李其生的病,十分难受。他去探望病人,可是李其生的门紧紧关闭。抱朴只好遗憾地离去。科学革新小组因李其生闭门不出而不解自散,坩埚的数量也已经足数。抱朴再也不需要捣制瓷粉了。这之前他整天抱着石臼捣个不停。白色瓷末染灰了他的头发,看上去像个小老头一样。他的性格最适宜做这种工作,动作单调,只是无限地重复。他也不知捣碎了多少瓷器──这些瓷器已经被人先敲成巴掌大小的瓷片,再由他捣成粉末。有一个瓷片上绘了一个彩色的少女,俊美而单薄,很像是老隋家的那个桂桂。他想将这个瓷片捎回送给桂桂,又没有胆量偷窃做坩埚的原料。他只得把美丽的瓷片捣碎了,好象捣在了桂桂身上一样,心中隐隐作痛。他每次离开石臼回他的厢房,路上都觉得胸部沉甸甸的。他有时想这是瓷粉涌进了肺里的缘故。大概不会长成一个“瓷肺”吧?他很高兴地想着“瓷肺”会是什么模样。他简直害怕跨进老隋家空荡荡的宅院。这个宅院自从正屋烧了以后,就变得愈加神秘了。镇上不知派多少人用铁(同:金千;音:千)捅过,探着古老而富庶的老隋家留下的宝器。可怕的是这种钻探并非每次都空手而归,比如有一次铁(同:金千;音:千)捅在一个破瓷碗上,他们就愉快地拿走了。四爷爷当众扯下了皮带铁扣之后,问题似乎变得更严重了。老隋家的宅院不仅用铁(同:金千;音:千)钻探,而且改用铁揪挖掘。眉豆架儿被掀掉,到处都挖出一簇簇湿土。深土里的知了猴儿给挖了出来,挖土的人当场烧了吃。后来有人提出厢房里面也要挖,抱朴百般劝阻,说那样房子会倒的,他们才改用铁(同:金千;音:千)钻探。半天工夫厢房的地面上就布满了洞眼。以后见素和含章坐在地上,可以往洞眼里灌着细沙子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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