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船(53)

2025-10-10 评论

  过了几个星期,所有做切糕的原料都将用尽。发放切糕改为两天一次,后来又改为每星期一次。树皮全部剥光的时候,切糕停止制做。李其生又转向发明另一种糕点,但苦于没有原料。他走出孤房子寻找着,穿著那被切糕粉末染黑了的红背心。有一次他看到一个老头子在屋角捣米石臼上捣着什么,捣了一会儿就用手抓了塞进嘴里。他好奇地走过去,老人慌慌地摇动着身子离开了。他伏到石臼上看着,嗅一嗅,用手沾点粉末放进嘴里,知道是白土。这时候老人走开不远,突然无声无息地倒下了。李其生跑过去扶他,见他嘴角抽动几下,吐出一簇白沫,就再也不动了。
  李其生在街巷上跳着,放声呼叫着:“哎呀!洼狸镇饿死人了!哎呀!......”
  喊了一会儿,有几个人走出来,盯住倒地的老人,又互相盯着。有人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诉说,说坏了,坏了,又到了那个时候了──镇史上有记载,多少多少年前镇上无数人饥饿而死,人相食......他的哭诉使所有人都惊惧地抖起来,好多人也哭了。李其生只是喊着饿死人了,向前跑去。他跑着跑着,跑到了一个窄窄的小门楼跟前停住了。他觉得这个门楼有些奇怪地横在眼前,想了想,明白他自己以前就住在这个门楼里。他刚刚明白过来,立刻听到屋里有人哭着。这是儿子李知常的哭声,李其生喊了一声什么闯进去。小屋里一片漆黑,散发出一种焦糊味。有什么球成一团,躲在黑影里。李其生用手去触摸,突然有个小身躯挺起来,先是一怔,接上紧紧搂住李其生,哭喊着:
  “爸,妈妈饿死了!”
  李其生“啊啊”大叫,跳起来,两手搓着红背心,又去揉眼睛。他一眼看到了妻子躺在炕上,面无人色,嘴里紧紧咬着破旧的蚊帐边儿......李其生跪在了地上。他咕咕哝哝,不停诉说,后来伸出手去摸妻子的脸。脸是冰冷的,如同深夜里的铁块。他给她揪嘴里的蚊帐。揪不动。蚊帐破旧,缝着一块黄布补丁那块儿,正好咬在了她的嘴里。儿子李知常把住父亲的手哭着,哀求说:“不能扯出来,不能。妈妈饿,妈妈不让。我早晨在院里坐着,妈妈躺在炕上。后来屋里没有动静,我进屋里一看,妈妈往肚里吞蚊帐。我吓哭了,给妈妈往外拉,妈妈就咬紧了,用眼瞪我。我不敢拉了,妈妈饿。后来妈妈就不喘气了......”
  李其生听着孩子的诉说,仍然往外揪着。妻子的脸被扯得一动一动,李其生见了,手掌一抖松开了蚊帐。他把脸贴到妻子的脸上,放声大哭起来。他的泪水流在妻子脸上,又流过她的眼睛,像她自己在哭一样。这样过了一会儿,李其生找来一把剪刀,剪断了连在妻子嘴巴上的蚊帐。剪的时候很费力,那块黄布补丁怎么也剪不断......扔下剪刀,李其生就跳跃着走出低矮的院门,迎着一个个沉默的木板门喊叫:
  “快看看吧,我老婆饿死了──!”
  埋葬李其生老婆的时候,由二十多人轮换抬棺木,才勉强走到墓地。人们再也无力挖那个洞穴,一铲一铲,从早晨挖到黄昏。棺木安放到洞穴里,有一个老人和一个四十多岁的人同时哭起来。他们给周围的人磕起头来,说老少爷儿们行行好,轮到他们那天千万也帮衬着埋进土里,好歹别让野狗吃了。这引发了大家的悲哀,人们无心埋棺木,只是哭。李其生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块切糕,这时放到了洞穴里。李知常被一个老人扯着,跪在那儿,用手往棺木上一下一下扬土。老人对哭的人怒喝道:“没出息的东西,谁是男子汉?拿起杴铲土,先打发老李家的媳妇走!”大家这才止住哭声,抖动着手里的锹埋土。坟堆垒成了,又用锹板拍打得光润一些。晚霞把坟头染红了,人们喘息着背向坟堆坐着,把锹镢放在膝头上。李其生扯上儿子的手,先一步离开了墓地。人们就那么坐着,静静地等待黑夜。有人叹息一声说:“我们前年玉米亩产两万一千多斤,如今一个粒儿也没有了?”有个老人哼一声:“亩产三十四万地瓜也没有了。”一个人咂着嘴巴:“我不敢想吃地瓜。就让我找一块地瓜蔓儿嚼一嚼吧,老天爷!”大家一起哀叹。又有人埋怨,说不该都去守着那些坩埚,让玉米地瓜烂在地里──干部说“共产主义”快来了......众人这会儿一齐呼唤起来:“共产主义”他老人家啊,你快来吧,快来吧,来得晚了,洼狸镇人就看不见你了!有一个青年解释说“共产主义”不是一个人。众人立即驳斥说:“你敢憨强!『共产主义』不是人吗?真反动!”接下去再没有人说话。夜缓缓地来到了。黑影里有人突然记起前不久镇上搜出的那一小罐玉米。金黄色的玉米啊,就是每人一粒分尝一下也好呀!镇子里又传来了哭泣声。大家再不说话。都知道又有人死去了。“走吧,回去。”老人站起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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