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船(54)

2025-10-10 评论

  三天之后,送葬的这伙人中就有四个人饿死了。其中就有那个老人和四十多岁的中年人。
  第四天上,人们来不及埋葬这四个人,都跟上四爷爷赵炳去镇南路口抢萝卜了。那是河西人从县上运回的救命萝卜──赵多多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说半头晌将有一马车萝卜从这儿经过。
  县委召集过救灾紧急会议,洼狸镇的周子夫也去开了会。县委在会上根据各地汇报的灾情统一分配救援物资,周子夫竟然两手空空回到镇上。四爷爷赵炳当众打了他一个耳光,说:“我告诉你周镇长,你马上返回县里给我要回大萝卜来!要不回来,我领上全镇人啃你的脑壳!”四周的人红着眼睛举起拳头吼道:“啃!啃!啃......”周子夫当时身子抖抖地退了两步,扭身就往镇外边跑去。
  四爷爷领人坐在路口,静候那辆马车。太阳升到树梢那么高,马车还是不见踪影。四爷爷突然拍一下脑壳站起来,大叫一声:“有讹!”他让赵多多领少数人在此静候,自己率众往镇子北边冲去。他们老远望见马车跑过来,一齐吆喝。马车飞奔起来,押车的十几个民兵跑着,一边从肩上摘下枪来。四爷爷喝道:
  “快上去拦住,打死强似饿死!”
  人群没命地往前涌去,押车的民兵高抬着枪筒,砰砰地放起了枪。枪一响,再没人敢往前跑。四爷爷骂一声“奶奶的”,唰地脱了衣服扔在地上,迎着枪口跑过去。押车的人又放起枪来。子弹在空中呼啸,可是有一粒从耳畔飞过。赵炳伸平了粗粗的手指骂道:“你们几个臭小子毛还没干,敢开枪打我?”他的声音洪亮,字字沉重,在有气无力的年代里更显得勇武骇人。几个民兵举枪的手抖着,终于收了枪。赵炳的两臂在身侧弓着,几步就跨到车边,大吼一声:“停车!”
  赶车人并没有扳车闸,也没有喝住牲口。可是两匹马在赵炳的吼声里鬃毛颤了几下,前蹄撩起,再也不敢向前。赵炳身躯粗大,臀部比饥饿的人要大出几倍。他的脸已见瘦削,可是并没有泛白虚肿。他满脸紫气,鼻孔张大,呼呼地喘着,虎生生地看着刚才打枪的几个民兵。人群围上来。马上就要伏到车上。押车的民兵躺下,用身体护住了萝卜。四爷爷摆摆手掌说:“我们来了,护住也没用。见一面分一半,救命要紧。”民兵跪在萝卜上哀救:“四爷爷开恩吧!这车萝卜就是河西人的命,半路上失了,我们几个就得死......”
  赶车的老头子一直伏在车杆上,这会儿突然一扭身,破着嗓子喊了句:“废话少拉,快抄家伙!”
  民兵猛地醒悟,转身摸枪,排开几个黑黑的枪眼。四爷爷冷冷一笑:“河西河东,就隔开一道河,不知道洼狸镇的脾气吗?依我看不如好说好商量。你们河西县里有人,就搞来一车救命萝卜!可是洼狸镇刚刚又饿死四个人!......”
  民兵放下了枪,仰天哭叫起来。
  洼狸镇人一齐扑到车上,抢着,嘴里发出谁也听不明白的声音。一车萝卜被取去了一半多一点,四爷爷摆了摆手掌。马车缓缓地驶去了。
  镇长周子夫从县上回来,依然两手空空。他把自己关在了一个屋里,一连几天没有出门。有一天门下的空隙里塞进了一个玉米饼,他吃惊地看了半天。他从门缝往外看着,看到了赵炳。赵炳倒剪两手正在离去,周子夫感激地喊了一声,他头也没有回一下......饥饿仍在持续。镇子四周已经没有了任何绿色。这样又过了一个多月,县委发下第一批救急的红薯干。情况开始好转了。
  李其生和李知常总算活下来。他吃到红薯干的时候,从不忘到墓地去摆上一片。他见了谁都不说话,平时就呆在孤房子里。后来他又犯了几次狂病,还是蹿跳着闹几场,最后总是郭运把他治好。几十年过去了,镇上人常常把他忘记。只有老人回忆切糕时还能想起他,更年轻些的则对什么是切糕一无所知。

老磨呜隆呜隆地磨着时光。赵多多粉丝大厂的承包合同不久即将到期。重新承包时需要召开整个高顶街大会。可是赵多多说他已经在原料和产品的购销上走熟了路子,粉丝作坊也改成了粉丝大厂;设备有添有损,人员几经变动,到处都是算不清的胡涂帐。他扬言要续订合同,不惜工本,像承包土地一样十年不变。他还要争取与整个芦青河地区的所有粉丝作坊联合,成立一个“洼狸粉丝生产销售总公司”。全镇哗然,一片惊叹之声。接着又传出,老多多将来要在整个芦青河地区实行“踢球式”管理法,一切都要讲究“信息”。并且所有粉丝大厂的工作人员都要执行“高工资高消费”──开始没人理解它的意思,后来有人问了问,得到的解答通俗易懂:一天挣了一头牛钱,一天也花掉一头牛钱。洼狸镇人面面相觑,叫着:“天哪!这样大手大脚可怎么了得?”还有人传说,老多多今后是大企业家了,要买小轿车,要有女秘书。什么是“女秘书”?人们琢磨,可能就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人了,她趴在老多多身后,一天到晚秘密地看书。这种推断使众人大为惋惜。因为洼狸镇人对老多多的品性可是太了解了,大家料定女秘书必受糟践无疑。但立刻又有人摇头说,赵多多已不是当年,近来传说他的那个器官已经有病。大家又一阵叹气,好象又有了另一种遗憾似的。各种传说应接不暇,像蝙蝠一样在镇城墙上飞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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