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常没有去探望隋不召。他不愿在这个时候露面。爱情的火焰烘烤得他面容憔悴。隋不召走后不久,李其生的狂病又犯了。知常忙着请医取药,折腾得精疲力竭。父亲总算静静地卧在炕上了,但面孔皮肤松松。李知常开始要照顾父亲恢复身体,忘了含章;但稍一松闲,火焰又升腾起来,只得一次次去找老磨屋里的抱朴。抱朴也无能为力,就指点着那些变速轮谈论粉丝大厂机械化的问题。这一来原有的火焰非但没有熄灭,又燃起了另一种火焰。李知常仿佛整夜都望见一个个金色的轮子在空中旋转,美丽而苍白的含章伸出纤细的手指拨动它们;哪一个轮子旋得弱了,那根手指就伸向哪个。仅仅几天工夫。知常头发脱落了一把,剩下的也再无光泽;双目如铃,颧骨凸起。抱朴一遍一遍开导他,仍是无济于事。两个人的话题常常扯到含章的身上。李知常说含章在等他,他心里清楚。他要这样等下去,坚定不移。抱朴多少有些吃惊,认为妹妹对老李家的这个小伙子有过什么许诺或者暗示,于是就再三地询问起来。结果没有,什么都没有。抱朴失望地叹气。他一想起妹妹的婚事心里就沉重起来。他自己有能力承受一切不幸,惟独害怕老隋家最小的一个人也遭到不幸。厄运几十年来尾随在老隋家人的身后,甩也甩不脱。李知常后来声音颤抖着诉说了一个梦。他说一天夜里梦见有一个美丽的细高个子女人住在古堡似的废磨屋里。那个女人一直被囚禁在那儿,长年不见阳光,脸上的血色一天天退尽。青苔就在她坐着的湿土四周生长出来,慢慢她的膝头也长满了青苔。他从门缝里偷偷窥探,觉得那个女人又熟悉又是陌生。她目光冷冷的,瞧也不瞧旁边;他要离去了,她才瞥了他一眼。就是这一眼让他看清了这个女人,他破开了嗓子呼喊了一声:“含章──”喊完了白雾也就隐去了一切,天亮了。
抱朴听完他的梦,沉思了半晌。他问:“醒来以后你就去找含章了,是吧?”李知常点点头:“我叫她,她不答应。我想用拳头把玻璃砸开......”抱朴惊恐地看着对方,再不言语。他想起了那个巨雷劈掉臭椿树的雨夜,想起了小葵紧紧抱着他的滚烫的手臂,觉得脖子一阵灼热。他喃喃地说:“不要这样,不要......那是梦!”李知常搓着手掌问:“那我怎么办?我这样干挺着?我受不了,我一天也受不了啦......”抱朴摇着头:“不,你该加快设计你的变速轮。多少重要的事情正等着你。你找探矿队的李技术员去吧。你说过『不能停』──说过的话不要丢在了脑后。”李知常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喊道:“不是我要停,我白天黑夜想着我的变速轮!是有人逼着我停!”抱朴打断他的话问:“谁逼你?”李知常的嘴巴抖了抖,大着声音告诉:
“老隋家!”
抱朴楞楞地站起来。他不相信。于是李知常就讲了隋见素中秋节之夜在晒粉坨的水泥高台上的话,讲了隋不召的闪烁其词。他捧着脑袋说:“我一下子明白过来,我在给老多多出力。可是老隋家对我有恩哪,我该听老隋家的。你知道我离了这些变速轮就没法儿活下去,我只是在心里为老隋家祷告:粉丝大厂快换换主人吧,快让老隋家的人站出来吧。我老这样祷告。”隋抱朴无动于衷,转身挥动木勺去摊绿豆。他坐到方木凳上,卷了一支烟吸着,说:“你不该这样。你该明白,粉丝大厂不会是赵多多的,也不会是老隋家的。你放长了眼光吧,你是有知识的人。你只应该记住:变速轮不能停。”......
李知常迷茫地望着老隋家的又一个人,长久地思索着他的话。他就这样走出了老磨屋。他想应该再找一下隋不召。重新听听老人家的话。他来到老人的厢房,伏在窗户上看着,见老人正手捧那本叫《海道针经》的航海古书,一句一句念道:“......船身平牛尾排礁有三四个,莫过,中央行船甚妙。......”李知常想喊他一句,但终于没有。他就这样伏在那儿,似懂非懂地听着老人读书。
赵多多经过那次严重的倒缸事故之后,常常半夜里惊醒,去摸窗台上的砍刀。他一夜几次地在粉丝房里转悠,两眼尖尖地挨个瞅着。他一想起粉丝生产线上安装机器的事就按捺不住。成立粉丝生产销售总公司,大规模生产,依靠的就是机器了。他知道“胡言乱语”是个关键人物,但又从心里厌恶那个人;找李知常,李知常又支支吾吾。有一天他努力将厌恶压在心底,去探矿队找了“胡言乱语”。人家说这事一直由知常同志在办,他只能给予必要的协助。老多多只得去催促李知常了。李知常满目红丝,口焦舌燥地看着老多多,一边摸出了一张纸和一支铅笔。老多多有些发怒地问道:“变速轮怎么样了?”李知常就用铅笔画了一条长线。老多多又问:“今年能安起来吗?”李知常就在长线上画了两个圆圈。老多多手指圆圈问:“这是变速轮吗?”李知常点点头。老多多火了:“你他妈的不会说话了吗?”李知常回答:“会。不过我更重视图纸。”赵多多气哼哼地走了,临走甩下一句:“老李家就是出邪人。你快些弄去,花多少钱都记在粉丝大厂的帐上!”李知常不吱一声,把那张图揉成一团拋到了屋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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