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船(69)

2025-10-10 评论

  李知常夜间总是去守着隋不召。抱朴和李技术员也常在这儿,他们询问着古船(69)和城里的一些事情。隋不召连日来不知回答了多少次,已经有些懈怠,问一句答一句,不一会儿就没有多少话了。李技术员又问起古莱子国的事情来,隋不召才有些精神。他说听管老船的那个人讲,古莱子国有好多战舰。也许洼狸镇那个老码头就是东方一大军港。后来战争少了,战事西移了,军港变成了商港。抱朴问挖出的老船是古莱子国的吗?老人摇摇头:“不是,这个大船还要晚得多。这是我和郑和大叔的船......”谈话至此只得停止。隋不召一个人说起来:“要问古莱子国的事,就得去问老中医郭运了。我们都是古莱子国的人了。镇史上有个地方非改不可,要添上,洼狸镇都是莱子国里的人......唉唉,李玄通过世以后,镇上就剩下郭运一个人能讲古了。”李知常说:“还有小学校长长脖吴,他也会讲古。”隋不召用鼻子哼一声:“他算什么。他专讲邪古。”......大家沉默下来。一会儿,大家都听到了跛四的笛音。今夜的笛音还是那么尖尖的,像是一个人在寒夜中孤独地呼唤着什么。抱朴昂起头来听着,嘴角动了一下。隋不召伸手指点着窗户说:“跛四这家伙在吹光棍汉的歌。等他有了媳妇那天,笛子的音儿就会变。”抱朴摇摇头:“他会有媳妇吗?不会了。”隋不召笑笑:“人人都有一个高招。他靠那根长笛子就什么都有了。媳妇,会有的。”
  他们议论这些的时候,李知常一声不吭。他这时仍在想他的那些金色轮子,想着想着又仿佛看到含章伸出纤细的食指去拨动它们。含章和轮子混在了一起,分也分不开,李知常只想把它们一起紧紧地抱在怀中。他终于当着三个人的面,又一次讲了隋见素在中秋节之夜对他的严肃而冷峻的命令:必须等待。他从那天夜晚之后明白了事情严重,老李家已经到了这样一个紧要关头:尽快在老赵家和老隋家的这场较量中作出抉择。怎么办?怎么办呢?李知常摊开两手。抖动着,问着三个人。隋不召看看抱朴,没有做声。李技术员燃上了一支烟,在屋内来回走动。他来回走动,有时停立在窗前。突然他走到屋子中央站住了,语气十分激动地说:
  “变速轮不能等待。”
  三个人都抬头望着他。他伸开手掌,伸到李知常面前问道:“第一台电话机等待了吗?第一颗原子弹等待了吗?第一颗人造卫星等待了吗?没有!统统没有!......那么,你一个小小的变速轮为什么要等待?知常同志,勇敢地为科学负责;科学就是真理,真理就有光芒──黑暗就怕光明。你到底怕些什么?你朝前走。”
  李技术员说完就把手收回来,插到了裤兜里。李知常用询问的目光看着隋不召。隋不召说:“像行船一样。朝前走。”
  笛音在夜空里跳跃着。这支长笛吹奏着光棍汉的歌,让人留恋又让人恐惧。跛四头发脏乱,面色灰紫地坐在河滩上吹奏。他的笛音时时不在时时在,仿佛要与洼狸镇共存下去。屋里的四个人不说话时,就一同倾听这尖尖的笛音。笛音使夜晚有些寒凉,大家都把身子缩了缩。李知常说:“我一听这笛音就想起了隋大虎......前两天我看见大虎妈妈在城墙下边烧纸,里面还夹了点心、红高粱糖。”抱朴问:“烧几七了?该买些香纸送去。”知常摇摇头。李技术员说:“这要等到正式阵亡通知才知道。以前的消息不过是通过熟人传过来的,什么都说不准。还有人否定了上次的传说......”李知常吃惊地问:“大虎没死吗?”李技术员摆摆手:“死是死了。不过这回传他刚死不到半月,两次传的不一样......”
  隋不召身子松松地倒在了炕上。一提到隋大虎他就受不了,那是老隋家族的一条汉子啊。他想如果早几年,这个大虎也许会跟他到大海上驶船呢。隋不召向好多人打听过前线的战事,打听大虎是怎么死的。这里离前线太远了,消息只能从信中、从探家人的口中断断续续传出来,不知转过多少弯儿,传来传去走了模样。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大虎的确死了。隋不召的心疼得打战,他想老隋家该交出去的是他这把老骨头,怎么该是一个没长胡须的人呢?大虎什么都没来不及做,就匆匆忙忙把一截路走完了。也许上一回传得根本就不贴谱,大虎到死都没有亲近一回女人。隋不召想如果大虎活着,小伙子一准会有很多话跟他讲。洼狸镇人送走了大虎,就像送走那个老船一样,再也不闻不问了。老人身子松松地躺着,眼角闪着一滴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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