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船(73)

2025-10-10 评论

  “张王氏。”四爷爷点点头说。
  上边要来人的消息很快传开了。但人们又和参观之类的事情混到了一起。并不明了根底。来人照例要请客、接待,这并不奇怪。但料理酒席的掌勺师傅是张王氏,却使人大为震惊。据说张王氏听到厂长赵多多交待了任务之后,十分平静地扔下正捏着的泥虎,跟厂长说了几句什么,关上门到里屋准备去了。
  上边的人要半下午才到,于是只能举行一次晚宴。整整有一天的时间可以整治菜肴,倒也十分从容。赵多多从粉丝房里找了闹闹和大喜做张王氏的下手,让她们先按张王氏的吩咐仔细备料。她们忙了一个上午,张王氏仍未出现。午后的一段时间里,厨房的外屋已经站了很多围看的人。他们大多是粉丝大厂下班的工人,男青年居多。闹闹换上了崭新的衣服,外罩雪白的工作围裙,在厨房里轻快地走着。大喜和闹闹的打扮一样,坐在一个蒲团上烧火。年轻人觉得她们很好看,一边看一边议论。闹闹的颈部和手脖十分白嫩,青年们说那是天生的、也是粉丝房的浆液滋润的。大喜坐在那儿,他们则说:“看这一大堆!”......两个姑娘忙了一上午,主要角色还没有出场。镇上有几个好事的老人也凑过来,手提马扎,端端正正坐下来。今天“洼狸大商店”破例关了门,老头子们没有地方喝酒了。他们听说这一回由张王氏亲自动手做菜,知道来到镇上的决非平凡人物。他们抄着手,感叹不止。咂嘴不止。谁都明白这一回可不能随便来吃菜喝酒;但这一次可以亲眼见张王氏亮亮手艺,闻闻她做出的气味,也是难得的机会。
  镇上老人们对张王氏的祟拜,直可以追溯到很远的时候。很多地方都可以发现张王氏对生活的影响。比如酱油和面酱,洼狸镇人就很少买来吃,而是在适当的时候自己做──如果不这样,老人们便会愤愤然。家做酱油和面酱的特殊气味,勾起了老一辈人温馨而久远的回忆。如果年轻的儿媳或孙媳做酱时程序上稍有欠缺,老人们就瞪圆了眼睛盯着她们的手,说:“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应该是这样──张王氏刚嫁来洼狸镇的那年,就教会了镇上人小心谨慎、淳朴节俭地做些家用酱油和面酱。这些东西都是日常生活中用得极多的,因而决不能看成琐屑小事。老婆婆和年轻媳妇专心地学着,后来未出嫁的姑娘及未成年的女娃也围上去;到了最后,男人们也以寻觅他家里人为由,走到酱盆跟前去了。张王氏当时不足二十,扑了粉,描了眼眉,穿著鲜艳的衣服。她在自己家里示范做酱,已经用完了所有的原料。于是来人就随手带来一些。她的男人在院里支起一口大锅,日夜烧制酱油。男人被糠火冒出的浓烟呛得泪流满面,咳嗽声直传进屋里。张王氏一边制做一边讲解,通宵不睡。因为酱油和面酱的制做十分讲究季节,洼狸镇的女人必须在当季全部学会,所以惜时如金。女人们打起哈欠,男人们懒懒地躺下了。张王氏随便坐在哪一个男人的身上,两手在面前一个黑乎乎的陶盆里搓动。她不止一次地告诉人们,新的方法讲究的就是“精密”二字。以前镇上人使用上好的麦粒和玉米做酱油面酱,气味非但不鲜美,有时还发出一股恶臭,原因就在于方法陈旧。如今原料是节省得很了:只用麦子的麸皮外加一点玉米的渣屑。这些东西必须在农历的二月二日龙抬头的日子里拌水。拌成散散的样子,用手握一下刚好成团,五个指头印儿俱在,并且能分出小指与拇指才好。把这些麸皮按到一个黑陶盆里,端到炕头上,在炕头铺上新鲜的当年麦秸,然后麻利地将盆中麸皮扣上去。黑陶盆撤掉,麸皮圆鼓鼓地留在了麦秸上。这会儿家里最年长的女人要亲自给麸皮盖上一条麻袋,再盖上一撮麦秸、扔上一把荆条和香蒿。晚上睡觉时头要向着它,不准胡言乱语,更不准做那些男女事情。为求稳妥起见,男人最好请到厢房里去睡。苦苦煎熬到了七七四十九天,抬头去看,麻袋布缝里长出灰绿色的绒绒。这时用手摸一摸,热乎乎好象孩子的脑壳。再等两天,热力消退了,就可以取起捣碎。然后用玉米渣煮成的水搅拌捣碎的麸皮,并且每斤加盐二两四钱,按进瓷坛,封口燥晒。这时恰好是阳春天气,大地回暖,杏花刚刚雕谢,桃花梨花纷纷扬扬。春草二寸,黄鸟鸣啭,柳枝儿拂着坛口。瓷坛里咕咕有声,切莫理睬。坛子务必远离屋檐,以防壁虎撒尿。直放到秋果发红,满地粮食透出香味的时候,才可以打开坛口。多半年的秘密闷在坛里,探头看看,见坛内黝黑如墨,盐花闪闪,一股奇怪的腥香直涌进肺腑。至此,酱油只是做过了一半;另有一半工序要留待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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