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王氏教给人们搓动陶盆里的麸皮结块。她双手握成松拳,伸进盆里时双腕微翘。这样掌根立刻坚硬如铁,就一下一下缓缓而搓。掌根发热,要趁热打铁。掌根发麻,要麻利求快。直搓得一片细散,才能够搅拌入坛,这是一处关键。有人问她是不是可以晚些再做酱油?她回答:“三月做了二月酱,公爹必上媳妇的炕!”有一个人讪笑,拂袖而去。后来这个人家果真三月做起酱来,也果真传出一些不堪入耳的流言。
那家的当家人五十多岁了,一个夏天的月夜喝得大醉,踉踉跄跄奔回家去。儿媳坐在院中木桌上歇凉,后来就沉睡过去。他进了院里,第一眼就看见儿媳的身躯在月色下放出光芒。他颤颤抖抖走过去,一动不动地看着。后来,就这样看了有一刻多钟,他把嘴角缩起来,伏到了木桌上。媳妇醒来了,哭着,骂着,说他是一头老驴。他忍受着一切,伏在那儿,咕哝着:“驴就驴罢!”......据说邻居听见了这些话。但那个人家坚决否认。后来那个当家人走上街头,人们都发现他剩下了一只眼。人们猜测这是被他儿子揍的。
大家都十分钦佩起张王氏了,张王氏淡淡一笑说:“三月不能做酱。”......她坐在一个瞌睡的男人背上搓陶盆内的麸皮,身子一动一动,巧妙地利用了那个男人后痛的弹性。女人在一边学艺心切,稍有些不快也只得忍了。可是那女人一转脸的工夫,张王氏又飞快地扭头亲一口那个男人的后脑。众人大笑,张王氏搓动不停......秋天里,闷了多半年的黑东西从瓷坛里倒出来,已经变为陌生神秘之物。大家眼瞅着张王氏指挥男人浇沸一大锅水,然后用开水烫那些黑色麸皮。开水也即刻变黑。张王氏就将这些黑水放到另一口锅里,让男人把火烧旺。她蹲在锅边,拋进锅里茴香、葱白、香菜、豆角、花生、蒜瓣、黄瓜、桂皮、猪皮、鸡爪、桔皮、苹果、梨子、辣椒......约有二十多种东西。有一回人们传说,她放这些配料时正巧有一个大绿蚂蚱从锅边蹦过,她上前一步抓到扔进了锅里,眼皮也不眨一下。有人问她可是真的?她回答:“真的。酱油喜欢野物荤腥。”有人就问道:“麻雀放得?”她答:“放得。”“山鸡放得?”她答:“放得。”“大头鱼放得?”她答:“放得。”“山兔也放得吗?”她有些发火地跺跺脚:“山兔有膻气!”......一切都在黑水里沸滚。几个时辰过去,加盐两次,然后赶紧停火。用细罗筛出填入的一切杂物,黑色的液体就是酱油了。用这种酱油做菜,自来百样滋味,任何调料都不能取代。
闹闹这会儿从一个角落扛出一个瓷缸,人们立即认出那是张王氏的酱油缸。大家吐出一口气,心想这次张王氏不仅使用了家做酱油,而且使用了她自己的酱油。那个缸内的酱油有人以前曾品尝过,据说是美妙到无法形容。镇上人都知道张王氏留有最后一招未曾传授......厨房门口的人越来越多,只看着闹闹和大喜这两个配角。太阳西斜,人心焦渴;正在此时,张王氏缓缓地手持拐杖而来。人群急忙闪开了一个信道。她走到近前,所有人都给惊呆了。她的脸上、脖颈,再无一丝灰气,肉色鲜亮,楚楚动人。指甲剪短,臂戴洁白的套袖。头发已被收拢进一个细高的白软帽中。她的脸上搽了很少一点粉,看上去呈粉红色。腿轻脚轻,拐杖触地有声,面容庄重而又慈祥。全身没有一丝一毫脏气,倒成了洁净卫生的象征。她显然经过了沐浴。当她缓缓从信道中走过时,一股浓郁的香气立刻四散开来,人们用力地呼吸。这不是粉香,不是花露水的香味,而是一种真切的月季花的香气。人们都知道她的院里种有一棵老月季,但不解的只是她究竟用什么办法将它的香气收入了胸襟?这样想着,张王氏已跨入屋中,接着扔了拐杖,轻松自如地直奔灶间。
闹闹和大喜立即停止了活动,垂手等待张王氏吩咐。张王氏从一个角落里摸出一个唦唦作响的纸盒,对闹闹说:“一个一个去洗净,要爱惜性命腿爪。”又对大喜指指一个陶罐说:“戴个皮手套,将它剖洗干净,留肝胆。”
两个姑娘各自去水池跟前忙活,张王氏就从衣襟下摸出一柄闪闪发亮的小菜刀来。她把一些瓜菜摊到案板上,又用食指点划着数了数,丢开了多余的几绺。接上一根黄瓜托在掌上,用小拇指勾住瓜蒂,右手里的刀子一弯一扭地剜起来。亮光频频闪动,看得人眼花,只一会儿黄瓜的绿皮给剥下来了,成一条皱巴巴的长带子。她把这带子搭到了肩上,瓜瓤儿却丢开老远。人们这才明白她是为了取那根带子。接上她又剜空了四个小香瓜的瓜心,瓜顶儿小心地切下来放在一边,瓜瓤儿和贴心的一层肉照倒扔掉。这会儿闹闹和大喜已经做完了交待的事情。原来闹闹洗涮的是一些活着的知了猴儿,这会儿它们湿漉漉亮闪闪地在一个盘里爬着;大喜刚刚剖洗了两只大剌猬,它们伏卧在案板上,一身尖剌直立着,犹如活的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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