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船(76)

2025-10-10 评论

  大喜离开这一刻,张王氏伸长两臂,异常麻利地在案板上的一溜小碗中抓挠了一遍,接上又隔一摸一地重新来一遍。她双手并用,两眼眯起,原来熟练到不以目视的程度,很像弹一架钢琴。她把抓挠到的东西扔进一个小细罗里,然后坐到一个阔口大碗上,连续用沸水击罗。当罗底滴落的水珠满了碗腰时,击罗也就停止。大喜这时回来了,张王氏告诉她俩:“这叫『怪味汤』。”大喜见汤汁清清,一尘不染,知道这个汤不该自己端,就主动地端起了在一旁冒汽的“一窝猴”。张王氏坐在方木凳上吸起了烟,一旁打量着胖胖的大喜,心想这个姑娘可是个外粗内秀的人。
  小客厅里坐着六位客人。陪客的有高顶街主任栾春记、书记李玉明,还有厂长赵多多。大家都吸着三五牌香烟,惟独那个省里来的副局长不吸。他胡茬刮得铁青,头顶已经退秃了,面色冷峻。赵多多敬烟,他头也不转,伸开右手轻轻一抖,将烟挡开。上菜了,第一个就是闹闹的“藤上瓜”。当她把张王氏叮嘱的一套话说完时,副局长就垂下眼皮,不安地搓起了手。她回身走了,他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人动筷子,可是都掐灭了烟。客人中有人目不转睛地盯住香瓜,说了一声:“哎呀!”很多人于是赞叹起来。可是仍无人动筷子。李玉明咕哝着:“四爷爷怎么了......”赵多多身子活动着,终于最先拿起筷子来把香瓜戳了个洞。一股香气在小客厅里飘荡,大家都闻出是香瓜的气味。李玉明请副局长吃菜,副局长呣了一声,很勉强地拿起了筷子。
  正这会儿栾春记和赵多多扔了筷子站起来。大家抬头一看,四爷爷出现在门口。人们都站起来,副局长最后一个站起来。四爷爷今天穿了宽大松软的中式衣裤,颜色偏浅。老人手持一根雕花龙头拐杖,步子有些迟缓。他向桌上的人抱歉地笑笑,却并未道歉。人们在桌边活动着,似乎要离开桌子。老人走了过来,伸出多肉的、热乎乎的大掌一一跟人握手,连赵多多等人也没有放过。他握住副局长的手时,用力地耸动了两下。大家坐下,四爷爷将拐杖搁好。副局长不笑,也不作声,停了一会儿问:“大爷高寿多少?”四爷爷开怀大笑:“不敢不敢。未老先衰,不足六十的人......”副局长徐徐放气,似乎轻松一些。这时“胡涂蛋”端上来,它在盘中颤动着,大家不知如何是好。四爷爷拾起桌上的两片竹刀签按在泥蛋上,一手扶住,一手照准竹签“啪”地一拍。活动竹刀,红肉团显露出来,香味让好几个人身上颤抖着。四爷爷不吱一声,只是夹下第一块大肉,放到了副局长的小碟中。对方慌慌地站起来,连连说:“谢谢!四爷爷......自己来。”“四爷爷”在他嘴里有些别扭。四爷爷坐下来,举起杯子,与大家碰过,一饮而尽。
  李玉明对副局长说:“四爷爷今天高兴啊!平常哪里也请不动他;今天知道您从省里下来,他说:『那我得去!』”副局长感激地向着四爷爷点头微笑,四爷爷回报他一个笑脸。栾春记接上向副局长介绍了四爷爷很早就是洼狸镇的干部、如今是老赵家辈分最高的人、受到全镇拥戴等等。四爷爷挥手打断他的话,叹息道:“本人算是一个俗物。『不求仕途之乐,只知散淡之福』,已落进窠臼。近来我常暗自告诫:我是镇上最早的党员之一......”
  他说到这里,缓缓地昂起头来,望着窗外。一桌人默然不语,若有所思。副局长用敬重的目光看着四爷爷,微微透出些惊讶。
  第一、二道菜已经决定了今天酒宴的风格。接上是“怪味汤”、“一窝猴”、“鸡生蛋”、“填鸭子”......那汤犹如清水,可取一勺品尝,百样滋味又都在喉咙里了。说不出个酸甜苦辣,只觉得舌尖微麻,后味足壮。“鸡生蛋”是一只伏卧的流油黄鸡,在金黄嫩绿的菜丝做成的“窝”中生下几只白蛋;磕了蛋来吃,又发现壳中是美妙的填料,并无蛋白蛋黄。“填鸭子”原来其意不在食鸭,而是鸭腹中的板栗、核桃、黍米、花生、莲籽......各种东西在鸭腹中与五脏闷合,变形变味,使人垂涎。正吃得有些腻,又上来两盘清爽的凉拌菜:一盘是家常青菜,不知如何调弄得极苦,别有滋味,菜名就叫“家菜苦”;另一盘全是由一些野菜做成,初入口时大酸,一经咀嚼大甜,取名就叫“野菜甜”。客人吃到两个凉菜终于忍耐不住,高声叫起好来。但叫好声未息,最后的两道菜就上来了:一盘“山海经”;一盘“吊葫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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