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素没有血色的脸上滑下来几绺黑乌乌的头发,他甩了一下头。
“我一见你的头发就想起那么一匹马。吭吭。”赵多多从衣兜里掏出一根老大的花椒木烟嘴咬上,端量着他说。他燃了烟,讲起关于粉丝大厂的一些情况了。他说那个大公司必定要成立,已有很多作坊来联系过了。今后,哪个作坊不靠到粉丝大厂这棵大树上,就得倒霉。原料供应、产品销售,由公司统一规划。一个作坊是这样,一个人也是这样,想与大厂对着干的,不倒霉吗?公司要有小汽车,也要有小面包车。小汽车的事正在想办法......赵多多说着说着笑起来。见素盯住他问:“不重新承包了吗?”赵多多咬着牙点一下头:“包吧!不过粉丝大厂这块肉太硬,没有个好牙口嚼不动。”见素摇摇头:“慢慢嚼。这么多人中不愁没有好牙口。”赵多多听到这里冷笑一声:“你说那些好牙口我知道。我以前也跟你讲过:对付他们,连一根手指也不用伸,只用下边那个东西就把他干倒了......”
见素猛地站起来,衣兜里的手掌攥成了两个拳头。他的目光看着对方那两只粗短的巴掌,身子动了动,终于又坐下来。赵多多说:“你不行。你不如你哥哥稳重......好好当你的技术员吧,再说我们又沾点亲戚?”见素的头颅嗡嗡响,大声质问:“我们怎么成了『亲戚』?”赵多多的头探到见素面前,重重地说:“我们老赵家四爷爷是含章的干爹!”见素一怔,再不吱声。他只停了一瞬,就站起来,往门外走去。
他走出门口几米远了,赵多多又急急地呼喊起来,说有个要紧事情忘了告诉他。见素只得站住。老多多小步跑着凑上去,用手捂着嘴巴对在见素耳朵上小声说:“我已经挑中女秘书了,河西的,二十一二,那个俊呀,浑身喷香......”见素咬紧牙关往前走去。
他刚走出不远,大喜从粉丝房里飞一般蹿出,在他左前方两三步远的地方站住了。他望着她,没有吱声。大喜四下里看着,半蹲着身子小声说:“见素!往墙角那边......走走!”说着她先弯腰跑开了。见素走到墙角后头,大喜一把抱住他的脖子,用脸摩擦着埋怨他:“找你几次了都找不见。那天我喊你,你听见了吧?你不回头!见素,你不喜欢我了吗?你再不要我了吗?”见素用力地将头从她的怀抱中抬起来。他望着她,声音生涩地说:“大喜,我要你,我会十遍百遍地要你......我现在有更紧要的事情做。等等我吧,也许两个,不,一个星期以后事情就见分晓了。”大喜哭了,抽泣着说:“我知道。我明白你见素。我老梦见你跟老多多打仗......我知道你恨死他了。我和你一块儿恨他吧!我等你。我这会儿帮你做什么?做什么啊?”见素给她揩着泪,吻着她,断断续续地说“不用你帮了......我只要你──等我!洼狸镇上......只有你一个人知道我的心......大喜!再等些天吧,你等着看吧!”
见素离开大喜,又去找了一次栾春记。栾春记口气依旧,不冷不热,只是说重新承包也是可能的,但又担心这只是个过场罢了。见素口气生硬地说:“过场该走也得走。”离开栾主任,他突然想到该最后摸一摸老李家、老隋家、老赵家几个大姓人家的底。老赵家虽然不是铁板一块,一股心思跟上老多多干的不会多,但想把大厂推给外姓的也不会多。老李家难以预测,这一族人常常爆冷门。老隋家一部分人发了几十年的蔫,另一部分人的心已经散了。多少年来老隋家就是隋恒德这一支人领着往前走,四十年代这支人开始走下坡路,整个老隋家也就走下坡路了。老隋家一呼百应的时代已经过去。这一族人里还会有横下心跟上见素干的人吗?邮素摇了摇头。倒是一些杂姓值得动动脑筋。这些人家几十年来在几个大姓中间挤来挤去,日子过得虽然难,但也的确磨出几个人物来。杂姓里边不乏怪才。
见素一路想着,头脑有些胀疼。他多半年前就开始留意镇上各色人物了,他发现洼狸镇藏龙卧虎,不愧是一个古镇。但最先冲剌出来的恐怕还是老隋家的人。无论如何,对付老赵家还得老隋家。见素另外还有些担心的是在这场争斗中自己只是做了一个铺垫,到头来会从啊个角落里钻出一个陌生人,轻而易举地得到那一切。多半年来他没敢跟任何人紧密地联系,没敢更多地交底,只是蹲在暗影里窥测着,不可抑制的冲动使他浑身发抖。时间已经快要到了,他不敢总是这样蹲着,他该扑上去了,与那个对手厮扭到一起......见素回到他的厢房里,天已经黑了。他胡乱吃了几口东西,就翻找出记了密密数码的本子来。重要的数码他重新抄下来、核对一遍,估计着新的上缴数额会是多少?上一次为七万三千元,而实际上纯利为十二万八千余元。如果增长百分之十到十五,那么会提出八万到八万四千元的承包额来。粉丝大厂落到赵多多手里时是太便宜了些,这是不言自明的事情。问题是镇上大多数人不知道更具体的、用滚烫的数字表达的东西,这就有利于赵多多一伙在下轮承包时做手脚。见素心里急躁起来,小心地把那个本子放下,走出了屋子。哥哥的屋里亮着灯,但他不想走进去。他知道抱朴又在读那本书了。他发过誓,他再也不求哥哥什么了。妹妹的窗户漆黑,他不知道她是睡下了,还是又去了干爹爹那里。他差不多憎恨老赵家的一切人,包括那个在紧要关口帮助过老隋家的四爷爷。“为什么要认老赵家的人做干爹?”见素这会儿问着自己,觉得这真像一场噩梦差不多......他望了望天空,走出了院子。他想起了叔父,就向老人的厢房走去。屋里亮着灯,推门进去,见隋不召正和近似痴呆的李其生比划着讲什么。见素插不上嘴,就坐在了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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